七月的第一個清晨之後,日子仿佛被拉長,浸透了陽光和木屑的味道。秦建國的生活節奏,卻依然精確得像他手中的榫卯。
次日,天剛蒙蒙亮,他便醒了。並非鳥鳴,而是心裡惦著那硯屏最後一道工序——打磨與做舊。他輕手起身,沈念秋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呢喃了一句,他替她掖了掖被角,才披衣出門。
院中空氣比昨日更顯清冽,昨夜似有若無地飄過一陣雨絲,洗淨了塵埃,槐葉綠得發亮,水珠欲滴未滴。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先去看那堆櫻桃木刨花,而是徑直走向工棚裡那個特製的支架。夾具尚未鬆開,紫檀硯屏靜臥其中,裂縫在昨日的粘合與微雕後,已近乎隱形,隻在極其特定的角度光線下,才能看到一絲極其細微的、顏色略新的連接線。但這還不夠。修複的最高境界,是讓修補的部分,隨著時光的沉澱,與原物一同老去,而非永遠標新立異地宣告自己的存在。
他鬆開夾具,將硯屏小心地捧到工作燈下,戴上寸鏡。放大後的世界裡,五處微雕補接的邊界清晰可辨,新木的肌理與老物的滄桑感尚未完全融合。他需要做的,是用一係列極其繁瑣的步驟,讓它們“長”在一起。
他從抽屜深處取出幾個小陶罐和一堆形狀各異的打磨工具。有些是市麵上買的極細砂紙,裁成指甲蓋大小;有些是他自製的——用柔韌的楊木片尖端蘸上不同目數的金剛砂粉末;還有幾根毛發般纖細的鋼針,綁著更細的布條。
王小川和李剛來時,看到的就是師父仿佛入定般的身影。他幾乎趴在台麵上,寸鏡後的眼睛一眨不眨,右手捏著那枚楊木片打磨棒,以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,在補接的鬆針邊緣輕輕摩擦。動作之輕,之緩,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百年的木魂。砂紙與木料接觸的“沙沙”聲細若蚊蚋,卻被工棚裡絕對的寂靜襯得清晰可聞。
兩人對視一眼,默契地放輕了所有動作。王小川去打掃噴漆房,準備給婚房家具上第二遍漆;李剛則繼續研究他的榫卯受力分析圖,鉛筆在紙上滑動的聲音也壓到了最低。
時間在秦建國與紫檀的微觀對話中悄然流逝。第一處補接的打磨就用去了近一個時辰。他不僅要磨去新木的“火氣”和微小的棱角,更要順著原有雕刻的紋路走向,模擬出經年累月、被空氣、灰塵乃至人的手澤摩挲出的那種圓潤與光澤。每打磨幾下,他就要停下手,用一塊柔軟的鹿皮輕輕擦拭,對著光仔細觀察,甚至用手指指腹去感受那微妙的起伏變化——手上的觸感,有時比眼睛更可靠。
沈念秋送石頭去興趣班後,沒有立刻去社區。她端了一杯溫熱的菊花茶,輕輕放在工作台遠離木屑的一角。秦建國沒有抬頭,隻是鼻翼微微翕動,聞到了菊花的淡香,緊繃的肩線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絲。
“周老師說她下午過來。”沈念秋低聲說。
“嗯。”秦建國應了一聲,手上動作未停,“來得及。下午主要做色澤統一。”
色澤統一,是另一道難關。新補的紫檀料,顏色雖已儘量挑選接近的,但終究少了那層曆經歲月氧化後形成的深鬱包漿。秦建國有一套不外傳的“做舊”法門,用的不是化學染色劑,而是取自天然的材料:搗碎的核桃仁榨出的油,混合極細的烏木粉;泡了生鏽鐵釘的濃茶水;甚至還有存放多年的陳年普洱的茶垢。這些材料,需要根據原物不同部位的色澤差異,進行極其精微的調配和反複試驗性塗抹,再輔以適當的烘烤或陰乾,讓新料緩慢地“吃”進顏色,呈現出與老料和諧一致、卻又並非完全相同的層次感。這是一種仿若時間的魔術,急不得,也錯不得。
中午,秦建國隻匆匆扒了幾口飯,便又回到工棚。周老師提前到了,手裡沒再提東西,隻是安靜地坐在那張椅子上,雙手交握放在膝上,目光近乎虔誠地追隨著秦建國每一個細微的動作。
秦建國開始調色。他用幾個小白瓷碟,像畫家調色一樣,將核桃油、烏木粉漿、茶汁等按不同比例混合,用細毛筆尖蘸取一點,先在準備好的同料小木片上試色,對照著硯屏主體部分的色澤,一遍遍調整。光線稍有變化,顏色看起來就不同,他不得不將硯屏挪到窗邊自然光下,又挪回工作燈下,反複比對。
終於,他調出了三種深淺、冷暖略有差異的“舊色”。最淺的用於補接的鶴羽尖端,模仿羽毛最輕盈處的褪色感;中間的用於鬆針補接處,需呈現出蒼翠沉澱後的黛綠傾向;最深的則用於裂縫主線的兩側極小範圍的暈染,模擬經年累月灰塵和氧化作用的自然過渡。
塗抹的過程,比微雕更需要屏息凝神。筆尖含色量必須精準控製,多一分則濁,少一分則浮。他先塗最淺的,待其微微滲入,用極細的布卷輕輕吸去多餘的部分,再用電吹風最柔和的暖風,隔著一層棉紙,遠遠地、緩緩地烘烤,加速氧化反應。然後是第二層、第三層。每一層之間都需要等待和觀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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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老師看著那塊破裂的紫檀,在自己眼前一點點褪去了“新傷”的痕跡,那些補接的細微部分,逐漸融入了整體的古雅氣韻之中。斷裂的鬆針仿佛從未折斷,隻是葉片上多了一道天然的紋路;殘缺的鶴羽變得完整,羽絲的走向流暢自然;那道曾經觸目驚心的裂縫,如今成了一道幾乎需要刻意尋找才能發現的、深色的木紋,仿佛它本就是木材天生的一部分,承載著比彆處更深的歲月故事。她的呼吸隨著秦建國每一次落筆、每一次停頓而起伏,眼眶再次濕潤,但這淚水中已沒有了昨日的悲切,更多是震撼與感激。
當最後一道極淡的茶色暈染完成,秦建國後退一步,摘下寸鏡,長時間凝視著眼前的硯屏。他沒有立刻說話,而是閉上眼睛,用手指的觸感再次細細撫過那些修複過的區域。光滑,溫潤,與周邊渾然一體,再無突兀的銜接感。
他睜開眼,看向周老師,點了點頭:“可以了。”
周老師顫巍巍地站起身,走到工作台前。她不敢用手去摸,隻是彎下腰,湊近了仔細看。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紗,柔和地灑在硯屏上,紫檀木泛出幽深的紫褐色光澤,雕工精美絕倫,雲鶴蒼鬆,意境悠遠。那道裂縫……她幾乎找不到那道裂縫了。它消失了,或者說,它被時間之手溫柔地撫平,成為了這件古物生命年輪中一個新的、卻毫不違和的印記。
“秦師傅……”她開口,聲音哽咽,“我……我父親留下的,不隻是這個硯屏,還有他教我認字時,手指點過這屏風上的鬆針;還有我出嫁前夜,他對著這屏風沉默的背影……現在,它們都回來了。完整地回來了。”
秦建國用一塊乾淨的軟布,將硯屏輕輕包裹起來,放入一個早就準備好的錦盒中。“讓它再靜置兩天,顏色會更穩定。這兩天避免陽光直射,也彆用手去摸。”
“我記住了,記住了。”周老師接過錦盒,抱在懷中,像抱著一個失而複得的嬰兒。她深深鞠躬,這次秦建國沒有攔她。
送走周老師,工棚裡似乎還殘留著那種跨越時光的凝重與感動。王小川和李剛也圍了過來,看著師父略顯疲憊但眼神清亮的側臉。
“師父,這手藝……太神了。”王小川喃喃道。
“不是神,”秦建國活動著僵硬的手指和脖頸,“是笨功夫。看得細,耐得煩,心裡有對老物件的敬重。你們記住,修舊如舊,最高不是修得跟新的一樣,是修得讓時間在它身上繼續自然流淌,看不出哪一刀是古人刻的,哪一刀是今人補的。”
他走到水盆邊洗手,冰涼的水刺激著皮膚,精神為之一振。下午還有活兒,婚房家具的第二遍漆,必須在今天下午濕度適宜的時段完成。
“小川,準備噴漆。李剛,把打磨好的部件再檢查一遍,不能有一絲浮塵。”
師徒三人很快轉換了工作頻道。噴漆房裡,嘶鳴聲再起,薄霧般的清漆均勻地覆蓋上櫻桃木光滑的表麵。這一次,漆層更薄,更多是為了增加潤度和保護性。秦建國的手法依舊穩定精準,但王小川注意到,師父今天噴漆的節奏,似乎比往日更沉靜一些,仿佛剛才那場與百年時光的對話,賦予了他的動作某種更深邃的韻律。
家具部件再次被移到通風處晾置。秦建國洗刷著噴槍,沈念秋走了進來,手裡拿著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。
“文化館王乾事剛又打電話來,確認下周三座談會的事兒。他還說,想請你準備一下,談談具體案例,比如這次修複硯屏的過程和心得。”沈念秋頓了頓,看著丈夫,“你……真要上台講這些?”
秦建國用布擦乾手上的水漬,拿起那個筆記本翻了翻,裡麵是沈念秋幫他記的一些零散想法和客戶記錄。“嗯。以前覺得手藝是自己的事,做好了就行。現在想想,父親說得對,‘要教彆人待它’。光是埋頭做,彆人不知道這木頭裡的好,這修複裡的難,怎麼會有年輕人願意學,願意珍視?”
他走到那套櫻桃木家具旁,手指拂過床沿流暢的弧線:“你看這套家具,年輕人喜歡它的樣子,但未必知道每一條弧線為什麼這麼彎,每一個榫卯為什麼這麼開。知道了,用起來感覺會不會不一樣?還有那硯屏,周老師知道它的價值在記憶,但更多人可能隻覺得是塊舊木頭。說一說,或許就有人能聽懂,能看見。”
沈念秋看著他,眼中泛起溫柔的笑意:“你呀,以前是跟木頭說話,現在是想跟人說話了。”
“木頭的話,也是說給人聽的。”秦建國難得地笑了笑,“隻是以前,我隻管說,不管人聽不聽得懂。”
傍晚,石頭放學回來,一家三口圍坐在院裡小桌旁吃晚飯。蟬聲依舊聒噪,但仿佛成了夏日背景的白噪音,反而襯得小院更加寧靜。石頭嘰嘰喳喳說著興趣班裡的趣事,秦建國和沈念秋聽著,偶爾問一兩句。
“爸,周奶奶的屏風修好了嗎?”石頭忽然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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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修好了,下午拿走了。”
“她高興嗎?”
“高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