座談會後的幾天,日子像浸透了桐油的麻繩,表麵平順,內裡卻因新注入的思考而顯得沉甸甸的。秦建國依舊黎明即起,推開工棚門,木香裹著晨露的清氣迎來,但他站在工作台前靜立的那一刻,似乎比以往更久了一些。目光掃過那些等待雕琢的木料、半成型的部件,還有角落裡堆放的老物件殘件,他仿佛不僅僅在看它們的形狀、紋理,更在“讀”它們即將或已經承載的“敘事”。這份新的自覺,讓他的動作更沉,心更靜。
婚房家具的最後一道麵漆完成後,進入了為期一周的自然養護期。秦建國沒有閒著。他接了一個新的小件修複委托——一柄清代的黃花梨木如意頭癢撓。物主是位退休的曆史老師,東西是家傳的,柄身有一道不明顯的裂痕,尾端雕刻的蝙蝠紋飾也有小部分缺損。東西不大,但工藝精巧,寓意吉祥“蝙蝠”諧音“福”),老師傅很是珍視。
“秦師傅,不著急,您慢慢修。我就是怕這裂縫哪天徹底斷了,或是這福字缺了角,不吉利。”老先生扶了扶眼鏡,語氣溫和卻執著。
秦建國接過那柄觸手溫潤、包漿亮澤的癢撓,仔細端詳。裂痕沿著木材紋理自然延伸,不算嚴重;蝙蝠紋飾的缺損也很細微,但確實破壞了整體的圓滿感。“我看看,儘量讓它‘全福’。”他給出了承諾。
送走老先生,秦建國沒有立刻動手。他將癢撓放在工作台一個特製的軟墊上,就著窗外的天光,用放大鏡細細觀察了許久。黃花梨木特有的“鬼臉”紋在放大鏡下如同暈開的山水,華麗而神秘。那道裂痕,像是山水畫中一道天然的皴擦;缺損的蝙蝠翅膀尖,也需用同料極其微小的木片補雕鑲嵌。
這次,他沒有立刻沉浸到微觀操作中。而是把王小川和李剛都叫到跟前。
“小川,你眼尖,看看這裂縫的走向,猜猜當初可能是怎麼受力裂開的?”秦建國指著那幾乎看不見的細紋。
王小川湊近了,幾乎趴在桌麵上,看了好一會兒,猶豫道:“像是……像是從尾部這裡,受了一點扭力?順著這個木紋的斜向……慢慢綻開的?”
“有可能。”秦建國點頭,“李剛,你從力學角度分析呢?如果這是頭部受了一個向下的力,柄身此處作為支點,彎曲應力集中在這個位置,結合木材本身的紋理方向,是不是更容易從這裡開裂?”
李剛拿起癢撓,模擬了幾個發力手勢,又在心裡迅速計算了一下杠杆和力矩,點頭道:“師父說得對。這種長條形、一頭受力的器物,這個位置確實是薄弱點。原主人使用的時候,可能無意中用力角度偏了,或者木材內部有極微小的應力不均,經年累月就顯現出來了。”
“所以修複,”秦建國拿起一把極細的鑷子,輕輕探了探裂縫內部,“不僅要粘合裂縫,更要在內部可能脆弱的地方,做一點幾乎看不見的加固。比如,用稀釋的、流動性好的專用木工膠,借助毛細作用滲進去,填充木材纖維間的微小空隙,增加整體性。但不能用太多膠,改變了木材的柔韌性和吸濕性,反而不好。”
他又指向蝙蝠翅膀的缺損:“這種小麵積缺損的修補,料要選得極準,顏色、紋理、硬度都要匹配。修補的時候,刀法要順著原雕刻的‘勢’,不能自己另起一套。補上去的,要像是原物磨損脫落了一點,又重新長回來一點,而不是硬貼了一塊‘補丁’。這比修硯屏的微雕更難,因為麵積更小,更要在‘像’與‘不像’之間找到平衡——太像,顯得假;不像,就破壞了整體。”
王小川和李剛聽得入神。師父以前也教技術,但很少這樣係統地、結合具體案例,將觀察、分析、材料、手法、甚至審美哲學,一層層拆開了、揉碎了講。他們意識到,這不僅是教他們修一件東西,更是在傳授一種“解讀”與“對話”的方法論。
“師父,您這幾天……好像不太一樣了。”王小川撓撓頭,憨直地說。
秦建國看了他一眼,沒直接回答,而是說:“文化館那個會,讓我想明白些事。手藝要傳,不能光教手怎麼動,還得教眼睛怎麼看,心裡怎麼想。你們倆,一個手巧,一個肯琢磨理論,都是好苗子。以後,多看,多問,多自己琢磨。我這點東西,不怕你們學走,就怕你們學不全,學不活。”
這話說得平淡,卻讓王小川和李剛心頭一震,隨即湧上一股熱流。這是一種更深層次的認可和托付。
接下來的幾天,秦建國修複黃花梨癢撓的過程,成了對兩個徒弟最生動的教學。他讓王小川負責尋找最匹配的補料,在那一小堆黃花梨老料頭中反複比對,在自然光、燈光下,用放大鏡看,用手感去摩挲,直到找到幾乎能以假亂真的一小塊。李剛則被要求計算加固裂縫所需膠液的理想粘度和滲透壓,並嘗試設計一個微型的、可控製膠水流量的滴注工具。
秦建國自己,則專注於最核心的補雕。他將那小塊選定的補料,用魚鰾膠先暫時粘在缺損處旁邊,然後戴著寸鏡,用自製的、比修硯屏時更精細的刀具,直接在原位進行雕刻。這是極高難度的“原位補雕”,要求下刀極為精準,一次成型,幾乎沒有修改餘地。他必須將補料視為原物的一部分,在腦海中完美複現缺失紋飾的三維形態,並讓手中的刻刀如同生長一般,將它“喚”出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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工棚裡再次陷入那種極致的安靜。隻有刻刀與堅硬黃花梨木接觸時,發出的幾乎聽不見的“噝噝”聲,以及三個人或輕或重的呼吸聲。沈念秋有時會悄悄送來茶水點心,放下便離開,不忍打擾這片專注的場域。
石頭放學回來,也會扒在門口看一會兒。他看到父親和兩個哥哥他私下裡已經這麼稱呼王小川和李剛了)圍著一件小小的、彎曲的東西,神情比學校老師講解最難的數學題還要嚴肅認真。他看不懂那些細微的操作,但他能感受到那種氣氛——一種混合了敬畏、耐心和智慧探索的氣氛。這種氣氛,比任何言語都更深刻地在他心裡種下了種子。
第四天下午,補雕完成。那片翅膀尖完美地“長”了回去,與原有的紋飾銜接得天衣無縫,甚至順著木材的“鬼臉”紋,形成了一種意想不到的、更具動感的視覺效果。加固裂縫的膠液也以極其微小的劑量,精準地滲入,在內部形成了看不見的支撐。
最後一步是做舊。這次,秦建國調色更加大膽而精妙。他沒有追求讓補雕部分與周圍完全一致,而是利用黃花梨木色隨時間由黃褐向深紫紅變化的特性,調出一種介於新舊之間的過渡色,薄薄地罩染在補雕處,再輕輕擦拭,留下極淡的痕跡。這樣一來,在放大鏡下,修補的痕跡依稀可辨,證明這不是原物;但在正常使用和觀賞距離下,它完全融入整體,仿佛這件器物在流傳過程中,自然經曆了一次小小的損傷與愈合,留下了時光獨有的、溫和的印記。
當秦建國將修複完成的癢撓用軟布托著,遞給那位老先生時,老先生戴上老花鏡,又掏出隨身攜帶的高倍放大鏡,仔細看了足有十分鐘。他的手指微微顫抖,不是因年邁,而是因激動。
“神乎其技……真是神乎其技!”老先生連聲讚歎,“這翅膀,活了!這裂縫,要不是您指給我看,我根本找不到了!秦師傅,您這不是修複,您這是……這是給了它第二次生命啊!而且這顏色,這處理……妙!太妙了!既修好了,又誠實地告訴彆人它被修過,這態度,是真正的君子之風!”
老先生堅持要多付報酬,被秦建國婉拒了。“該多少就是多少。您滿意,這東西能繼續傳下去,就是最好的報酬。”
這件事,不知怎的,在附近幾個老街區傳開了。連同之前修複紫檀硯屏和給年輕編輯製作婚房家具的事,秦建國這間看似不起眼的工棚,在街坊鄰裡、甚至一些文化愛好者的口中,多了幾分傳奇色彩。有人稱他“秦一手”,讚他妙手回春;有人感慨他是“老手藝裡的新讀書人”,因為他能把道理講明白。
秦建國對此渾然不覺,或者說,並不在意。他依舊每天早早開工,聽刨花從刨子下卷曲而出的沙沙聲,聞新木與老料不同的香氣,感受鑿子鑿入木頭時那或鬆或緊的反饋。隻是,他開始有意識地讓兩個徒弟承擔更多。一些常規的家具訂單,他放手讓王小川主導製作,自己隻在關鍵節點把關;遇到需要計算和設計的部分,則鼓勵李剛提出方案,甚至嘗試使用一些簡單的製圖軟件來輔助。
這天下午,社區的王乾事又來了,還帶來了一個陌生人——一位約莫四十歲出頭、戴著黑框眼鏡、氣質儒雅的男士。
“秦師傅,叨擾了!”王乾事熱情地介紹,“這位是市博物館文物修複部的趙主任。趙主任聽說了您修複紫檀硯屏和黃花梨癢撓的事,非常感興趣,特意想來拜訪您,交流交流。”
趙主任上前一步,伸出手,笑容誠懇:“秦師傅,久仰。您那兩件修複案例,雖然不算館藏級彆的重器,但思路和手法,尤其是那種‘修複倫理’和‘時間對話’的意識,與我們文物修複的理念有很多相通之處。冒昧前來,是想跟您請教學習。”
秦建國有些意外,擦了擦手上的木屑,與趙主任握手。他的手粗糙有力,趙主任的手則修長而略顯文弱。“趙主任客氣了。我就是個普通木匠,修些民間老物件。博物館裡修的都是國寶,我那點手藝,不值一提。”
“話不能這麼說。”趙主任搖頭,目光已經被工作台上各種工具和木料吸引,“文物修複和民間修繕,雖然對象級彆不同,但核心的‘尊古’、‘補全’、‘可識彆’、‘可逆’等原則,是相通的。很多民間技藝,尤其是老師傅代代相傳的經驗和‘秘法’,往往蘊含著非常樸素而有效的智慧,對我們很有啟發。比如您調色做舊用的天然材料,就比一些化學試劑更溫和,也更富有‘時間感’。”
兩人就在堆滿木料和工具的工作台旁聊開了。趙主任問了秦建國許多具體的技術細節:如何處理不同木材的收縮率差異,如何在補雕時把握“神似”與“形似”的度,如何判斷一件老物件最核心的“精氣神”所在從而確定修複重點……秦建國起初還有些拘謹,但說到具體手藝,便逐漸放開了,拿出幾件修過的殘件和剩餘補料,一邊比劃一邊講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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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小川和李剛在一旁聽得入迷。他們第一次聽到“修複倫理”、“最小乾預”、“可逆性原則”這些專業詞彙,也從趙主任那裡了解到博物館修複一件青銅器、一幅古畫所麵臨的巨大挑戰和嚴謹流程。原來,師父平日裡那些看似“憑感覺”的操作,背後都暗合著某種更高層麵的、對曆史與物件的尊重邏輯。
趙主任對秦建國自製的一些微雕工具和調色“土法”尤其感興趣,用手機拍了不少照片,還認真做了筆記。“秦師傅,您這些經驗,非常寶貴。我們修複部有時候會遇到一些木質文物附件或底座的小損傷,請大專家不值當,自己處理又怕經驗不足。不知道以後有沒有可能,在一些非核心的輔助性修複工作上,請您給我們當當顧問,或者合作一下?”
秦建國沉吟片刻:“顧問不敢當。如果真有需要,東西拿過來我看看,能幫上忙的,我一定儘力。都是為了讓老東西能留得更久些。”
“太好了!”趙主任很高興,“那我們保持聯係。另外,我們博物館偶爾也會麵向公眾舉辦一些傳統手工藝體驗活動,不知道秦師傅有沒有興趣,來給市民們,特彆是孩子們,講講木工,做點最簡單的演示?”
沈念秋剛好來送茶水,聽到這話,笑著插話:“趙主任,這可巧了,他們小學的手工課老師也正想請他去呢。”
秦建國看了妻子一眼,對趙主任點點頭:“隻要時間安排得開,可以。”
送走趙主任和王乾事,工棚裡安靜下來。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,將空氣中的木塵染成金色。王小川忍不住感歎:“師父,您這下可是從咱老街坊,走向博物館了!”
秦建國正在歸置工具,聞言動作頓了頓:“什麼走向不走向的。博物館修的是曆史,咱們修的是人情。但說到底,都是對待‘舊物’的一份心。他們方法更係統,我們更活泛。互相看看,都有好處。”他看向兩個徒弟,“今天趙主任講的,都記下了?那些原則,聽起來高大上,其實就一句話:對東西要有敬畏,下手要有分寸,要給自己和彆人留有餘地。這道理,放在修博物館的寶貝和修街坊的傳家寶上,都一樣。”
當晚,秦建國比平時睡得晚了些。他靠在床頭,就著台燈柔和的光,翻看著沈念秋幫他整理的、關於去小學講課的簡單想法。都是一些最基礎的東西:木頭是怎麼來的,不同的木頭有什麼脾氣,最簡單的榫卯是怎麼咬合的,工具怎麼安全使用……
沈念秋躺在一旁,輕聲說:“給小孩子講,不用太深,有趣就行。讓他們摸摸不同的木頭,看看刨花是怎麼出來的,也許就有哪個孩子,從此就喜歡上了呢。”
“嗯。”秦建國合上本子,揉了揉眉心。他想起自己小時候,第一次看到父親刨木頭,那卷曲的、帶著清香的刨花,是如何像魔術一樣吸引了他。也許,一顆種子,就是在那樣不經意的時刻種下的。
“博物館那邊……”沈念秋有些擔心,“會不會太牽扯精力?咱們這兒的活本來就做不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