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棚裡,鍵盤的輕響、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、以及偶爾的低聲討論,取代了往日裡更頻繁的鋸刨鑿之聲。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思考與計算的氣息。
秦建國自己,則開始處理另一件相對獨立、卻也頗費心思的活計——社區孤寡老人張大爺送來的一把老藤椅。椅子是張大爺父親留下的,藤編的座麵和靠背已經多處斷裂、鬆垮,但硬木老榆木)的骨架依然結實,隻是有些榫頭鬆動,漆麵斑駁。
“人老了,就念舊。這椅子,我爹坐過,我坐了大半輩子,現在孫子偶爾回來也愛窩在上麵。就是這藤麵不行了,坐著硌得慌,還怕哪天徹底散了架。”張大爺摸著光滑的扶手,眼裡滿是不舍,“秦師傅,您看還能修嗎?錢不是問題,我就是舍不得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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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能修。”秦建國檢查了骨架,“榆木料好,榫頭緊一緊,重新上一遍木蠟油就行。藤麵……得全換了。我找找有沒有老藤,沒有的話,用質量好的新藤,編法儘量照原樣,坐著一樣舒服。”
“哎,好,好!您費心!”張大爺千恩萬謝地走了。
修複藤椅的骨架對秦建國來說不難,難在藤編。這不是他的專長,但他認識一位住在城南、已經很少接活的老藤編匠人何師傅。他決定親自去一趟,一來請教藤編技藝,看看能否買一些合適的老藤材料;二來,如果何師傅身體允許,或許可以請他出山,幫忙編這個椅麵;如果不便,至少也要學會基本的編法,自己嘗試。
他把這個打算跟沈念秋說了。沈念秋支持:“應該的。老手藝人不多了,能去看看,學學,也是緣分。張大爺這椅子,修好了,他能高興好久。”
於是,在一個天氣晴好的上午,秦建國安頓好工棚裡的事情王小川繼續研究多寶格的細節打磨,李剛在完善圖紙),騎上自行車,穿越大半個城區,按照模糊的地址,去尋找那位幾乎已被遺忘的藤編何師傅。
城南是老城區,胡同巷子彎彎繞繞,許多老手藝人都隱匿在這些日漸斑駁的街巷深處。幾經打聽,秦建國終於在一個種滿花草的僻靜小院門口,看到了一個極其不起眼的小木牌,上麵用毛筆寫著褪色的“何記藤器”四個字。
院門虛掩著,秦建國敲了敲,裡麵傳來一個蒼老但清晰的聲音:“誰啊?門沒鎖,進來吧。”
推門進去,小院不大,卻收拾得井井有條。牆角堆著一些處理過的藤條,散發著乾燥植物的特殊氣息。一位頭發花白、身形清瘦、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的老人,正坐在屋簷下的馬紮上,戴著老花鏡,手裡拿著一根藤條,在編著什麼。他的手指關節粗大,布滿了老繭和細小的傷口,但動作依然穩定而流暢,藤條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,乖巧地交錯、纏繞。
“何師傅?”秦建國上前,禮貌地打招呼,說明來意,並提到了介紹人的名字一位老街坊)。
何師傅抬起頭,從老花鏡上方打量了秦建國幾眼,手上動作未停。“修藤椅?老榆木骨架的?那得用老藤,新藤韌勁和顏色都不一樣,編上去不服帖,也容易再壞。”他的聲音平和,帶著一種經曆過歲月沉澱的舒緩。
“是,所以特意來您這兒,想找找老藤料,也跟您請教請教編法。”秦建國態度誠懇。
何師傅放下手中的活計,指了指旁邊一個小馬紮:“坐吧。老藤……我這兒還有些存貨,不多,修把椅子夠了。”他慢慢站起身,從屋裡取出幾捆顏色深黃、泛著油潤光澤的藤條。“這些都是至少放了十年的藤,性子穩了,韌而不脆,最適合修老物件。”
秦建國接過,仔細看了看,又用手彎折感受,果然比新藤多了份柔韌的“骨力”。“何師傅,這料子好。另外,這編法……您看,是這種‘胡椒眼’編法吧?”他拿出手機,給何師傅看張大爺藤椅的照片。
何師傅湊近看了看,點點頭:“是胡椒眼,老式編法,現在會的少了,費工,但紮實,透氣,坐著舒服。”他坐回馬紮,隨手拿起兩根藤條,“來,我教你起頭。看好了,這壓一挑一,看似簡單,手勁要勻,編得要緊實,又不能太緊,緊了藤條容易斷,坐著也硬……”
老人教得耐心,秦建國學得認真。一個教,一個學,時光在小院裡靜靜流淌。秦建國發現,藤編與木作雖然材料迥異,但內核卻有相通之處:都需要對材料特性有深刻理解,都需要手上有精準的力度控製,都需要在規律中尋求變化與穩固。何師傅編了幾排,便讓秦建國上手試試。起初難免生疏,藤條不聽使喚,但在何師傅的指點下,很快便掌握了基本手法,編出的部分雖不如老師傅那般均勻完美,但也算有模有樣。
“手上有木工底子,學這個快。”何師傅評價道,眼中露出一絲讚許,“心靜,手就穩。現在的年輕人,少有能耐下這個性子了。”
秦建國趁機提出,能否請何師傅出山,編這個椅麵,工錢好商量。
何師傅卻搖了搖頭,指了指自己的膝蓋:“老了,腿腳不行,坐久了疼。編個小的還行,一整張椅麵,費時費力,撐不下來咯。你能找過來,願意學,這編法我也教你了,料你也拿了,回去自己慢慢編,慢工出細活,一樣的。”他頓了頓,又說,“這老手藝,跟你們修木頭一樣,看著是手上功夫,其實是心裡功夫。東西修好了,用的老人心安,這功夫就沒白費。”
這句話,深深觸動了秦建國。他鄭重地向何師傅道謝,不僅為了藤條和技藝,更為這份樸素的匠心共鳴。
付了藤條的錢,秦建國將幾捆老藤仔細綁在自行車後座。告彆時,何師傅送他到門口,忽然說:“以後要是還有修藤器的,料不夠,或者編法上拿不準,再來。我這把老骨頭,彆的不行,說道說道還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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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一定再來叨擾您。”秦建國真心實意地說。
騎車回去的路上,陽光正好。車後座的老藤散發著乾燥溫暖的植物香氣。秦建國心裡很踏實,不僅因為找到了合適的材料,學到了急需的技藝,更因為見到了何師傅,看到了另一種手藝人生長的姿態——安靜,專注,與時光坦然相處,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,傳遞著手中的溫度。
回到工棚,已是下午。王小川正在用細砂紙打磨一塊多寶格的側板,李剛的電腦屏幕上,三維立體模型已經建了起來,正在微調一個格子的比例。見他回來,還帶著藤條,都好奇地圍上來。
秦建國簡單說了說何師傅的情況,展示了老藤料,並把自己剛學的“胡椒眼”起頭編了一小段給他們看。“這活兒急不得,得慢慢編。先把張大爺的椅子骨架修好,藤編我抽空做。”
他把藤條妥善收好,洗了手,先去查看李剛的設計圖。圖紙已經相當完善,尺寸標注清晰,結構合理,甚至考慮了板材的厚度和榫卯的加工餘量。秦建國指出了幾個可以優化的小細節,比如某個交叉榫的角度可以再收一度以增加強度,某個裝飾性格柵的疏密可以稍作調整以提升視覺平衡。李剛一一記下,眼神發亮,這種理論與實踐結合、師父點撥、自己改進的過程,讓他獲益匪淺。
接著,他又看了王小川打磨的部件。緬甸花梨硬度高,打磨起來費勁,但出來的光澤也格外潤澤。王小川已經掌握了打磨的要領,力道均勻,順著木紋,處理過的表麵平滑如鏡。“不錯,”秦建國肯定道,“記住這個感覺。打磨不是目的,是為了讓木頭的紋理和質感最好地呈現出來。手要感覺到木頭的變化,什麼時候該用力,什麼時候該輕撫。”
工棚裡恢複了往常的節奏,但又似乎有了一些不同。王小川和李剛更加主動地思考和承擔,秦建國則在指導與放手之間,尋找著更有效的平衡點。修複藤椅、製作多寶格、準備博物館講座,幾件事並行不悖,交織進行。
晚飯時,秦建國跟沈念秋講了何師傅的事,感慨道:“真是家有一老,如有一寶。何師傅那雙手,還有他說的那句話,‘看著是手上功夫,其實是心裡功夫’,說到點子上了。”
沈念秋給他夾了一筷子菜:“所以你答應去博物館講座,是對的。讓更多人看到,這手上功夫背後,是什麼樣的心裡功夫。”
石頭插嘴:“爸,我們班好多同學都問我,你什麼時候再去講課。孫老師說,下次可以教我們做木頭印章!”
秦建國笑了:“木頭印章?那倒是不難。不過得用很軟的木頭,刻刀也得是特製的安全刻刀。再說吧。”
夜裡,秦建國沒有馬上休息。他坐在燈下,翻看著筆記本上為博物館講座列的要點,又拿出那兩件修複好的小物件——紫檀硯屏和黃花梨癢撓已征得物主同意作為展示品)。在柔和的燈光下,它們靜靜地躺在軟布上,散發著幽光。硯屏上的雲鶴蒼鬆,癢撓上的福紋,都承載著過往的時光與情感。他的修複痕跡,已經悄然融入其中,成為它們曆史的一部分。
他想起何師傅,想起父親,想起自己這大半生與木頭為伴的日日夜夜。手藝是什麼?是謀生的技能,是創作的熱情,是修複的耐心,是傳承的責任。但歸根到底,或許就像何師傅說的,是“心裡功夫”。是對材料的敬畏,對過程的專注,對成品的責任,對使用者的體諒,對時光的尊重。
這些“心裡功夫”,難以量化,無法速成,卻在每一道細細的打磨、每一次精準的落刀、每一處用心的修補中,清晰可見。他想在博物館的講座上,把這些說出來。不一定用多麼高深的理論,就用這些實實在在的案例,這些觸手可及的物件,這些沉澱在歲月裡的感悟。
窗外月色如水,槐影婆娑。工棚裡,緬甸花梨的淡香、老藤的乾草香、還有若有若無的木蠟油氣息,混合在一起,構成了一種安神寧心的味道。秦建國合上筆記本,吹熄了台燈。
明天,又將是在木香中開始的一天。多寶格的圖紙將最終定稿,開始下料開榫;張大爺的藤椅骨架需要進一步緊固和打磨上油;博物館講座的細節需要進一步溝通;或許,還得想想,如何用一種更安全、更有趣的方式,回應那些孩子們眼中對木頭的亮晶晶的好奇……
路還長,活還多。但每一步,都踏在實實在在的木紋之上;每一刀,都刻在流轉不息的時間之中。他感到一種平靜的充實,如同手中那些被悉心對待的木頭,在無聲中,積聚著力量,延展著生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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