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靖的棉鞋踩在雪殼子上，發出細碎的哢嚓聲。
他哈出的白氣剛飄起來，就被風卷著往李家窪村口的老槐樹撞——那盞燈還在樹杈上晃，燈影裡確實連個腳印都沒有，隻有塊凍得硬邦邦的饃饃，像塊灰石頭嵌在雪裡。
“這算啥子接風？”張大山把鐵叉往地上一杵，震得積雪簌簌往下掉，“去年我送他們半袋玉米種，李老根還拍著胸脯說‘咱李家窪的門向平安屯敞亮著’，合著敞的是後窗？”
王念慈搓了搓凍紅的手，圍巾穗子掃過楊靖的手背：“靖子哥，你看那供銷社門口。”
楊靖抬頭，就見牆根下蜷著個灰布衫老頭，煙袋鍋子在太陽光裡明滅。
不是李老根是誰？
“李支書！”小石頭娘嗓門先衝了過去，雪地都被她喊得顫了顫，“我們大冷天趕過來，您倒在這兒曬暖兒？”
李老根把煙袋在鞋幫上磕了磕，眼皮掀了條縫：“小同誌，你們那《共治調度令》我讓會計念了三遍。啥‘男女同權記工分’‘病號優先領藥’，我們屯有我們的老規矩——女人上不得台麵，病了喝碗薑糖水比啥都強。”
“啥老規矩？”小石頭娘急得直跺腳，鼻尖都紅了，“我上個月在平安屯給二十戶縫被子，工分比我男人還多！您這規矩是老黃曆，早該燒了！”
王念慈趕緊拽住她的襖袖子，指尖在她手背上輕輕掐了下：“石嫂，咱們先見見婦女代表。”她轉向楊靖，眼睛亮得像雪地裡的冰淩，“我打聽過，李家窪的婦女代表叫李秀蘭，四十來歲，手巧得很，就是……”
“就是她男人把她鎖屋裡了。”楊靖接得利落。
係統商城裡剛刷到的“基層調研”技能可不是白抽的，昨兒他翻手冊時，李家窪的情況早刻在腦子裡了——重男輕女、宗族觀念強，婦女代表被丈夫以“拋頭露麵不成體統”為由關在家裡。
“我去串門！”小石頭娘立刻扒拉頭上的絨線帽，把自己收拾得齊整些，“我就說找她借鞋樣兒，他男人總不能連鞋樣兒都防著吧？”
楊靖衝她豎了個大拇指，轉頭對王念慈說：“咱擺場子。”
張大山把鐵叉往地上一插，往手心裡啐了口唾沫：“我給你們鎮場子。”他往小桌旁一站，黑黢黢的臉板得像塊青石，倒把路過的小娃娃嚇得往牆根縮。
王念慈從包袱裡掏出個圓滾滾的布袋子，往桌上一放：“鄉親們看過來！這叫‘恒溫袋’，灌上熱水能暖一宿，比熱炕頭還經燒——隻要加入共治戶，下月就能換！”她擰開蓋子，倒了半碗熱水進去，袋子立刻鼓成個小枕頭，摸上去暖融融的。
“真不燒火？”蹲在牆根的小媳婦探頭。
“嬸子您摸！”王念慈把袋子塞過去，“我在平安屯試過，昨兒灌的水，今兒早上還溫乎呢。”
小媳婦剛摸了兩下，就有個紮羊角辮的丫頭跑過來拽她衣襟：“娘！二丫說這袋子能給弟弟捂尿布！”
人群慢慢圍過來，有抱著娃的，有拎著菜籃子的，連幾個老太太都踮著腳往桌上瞅。
楊靖沒急著掏章程，蹲下來逗那丫頭：“妹妹，你知道趙家溝的張大娘不？她咳得睡不著覺，咱們給送了川貝枇杷膏，現在能跟她孫子掰手腕了。孫家溝的狗剩子要喂兔崽，沒糧，咱們按共治戶給調了半袋玉米——”
“那跟我們有啥關係？”人群裡擠進來個戴氈帽的漢子，“我們不缺兔崽子！”
“咋沒關係？”楊靖站起來，拍了拍他肩膀，“您媳婦要是能記工分，能換花布做新衣裳，能給娃換識字本——您說沒關係？”他瞥見人群後排有個婦女攥著袖口直往回縮，袖口上有道新鮮的刮痕，心裡“咯噔”一跳。
“秀蘭姐！”小石頭娘突然從巷子裡衝出來，拽著那婦女的手往這邊跑，“你咋把袖口刮破了？”
那婦女正是李秀蘭。
她頭巾歪在一邊，鬢角沾著草屑，左手腕上還紅著一道，顯然是掙脫時被門框刮的。
可她眼裡亮得驚人，從懷裡掏出個藍布包，抖開竟是本磨得發亮的工分本：“我給平安屯服裝廠縫襪墊，127雙，五塊二！都記著呢！”
劉會計趕緊湊過去，推了推眼鏡逐條核對。
他越翻眼睛越亮，最後“啪”地合上本子：“沒錯！按共治戶一級標準，雨鞋一雙、花布三尺，下個月供銷社到貨就給您留著！”
“真能換？”李秀蘭的手直抖，工分本上的墨跡被她捏出了褶皺，“我男人說女人家掙的錢不算數……”
“算數！”王念慈掏出軟尺，“嬸子您腳多大？我給您量，保證合腳。”
小石頭娘抓過她的手按在紅紙上：“按個手印，這就算落定了！”
人群“轟”地炸開了。
有小媳婦拽著李秀蘭的袖子問“縫襪墊咋報名”，有老太太踮著腳看工分本上的數字，連剛才戴氈帽的漢子都搓著手指湊過來：“那……我媳婦要是也縫，能換啥？”
“李支書！”楊靖轉頭看向還蹲在牆根的李老根，他煙袋早滅了，直勾勾盯著這邊，“您不簽字，我們不進村。可李秀蘭的工分，章程保得住；她能換的花布，供銷社留得住；她掙的錢，誰也拿不走——您說，這規矩，是您的老規矩大，還是大夥兒的日子大？”
李老根的臉青一陣紅一陣，突然站起來拍了拍褲腿上的雪：“張大山，你剛才說我家小子在平安屯修渠？”
“修了半個月，每天十分工。”張大山摸出個小本子晃了晃，“我記著呢，明兒就讓劉會計給您送工分條。”
李老根盯著那本子看了半天，突然哼了聲：“進屋說。”他轉身往供銷社走，走了兩步又回頭，“把那暖水袋也帶進來——我老伴兒夜裡總說腳冷。”
楊靖剛要跟過去，係統提示音在腦子裡炸響：“【製度滲透力】達標，解鎖‘共治講師團’。”他轉頭，正看見李秀蘭站在人群中央，挺直了腰板給小媳婦們看工分本，頭巾下的碎發被風吹得翹起來，像株頂破凍土的小草。
“靖子哥！”王念慈遞過來個暖水袋，“給，你手涼。”
楊靖接過來，暖意在掌心裡漫開。
他望著李家窪的房脊，雪光在瓦當上閃著，像撒了把星星。
明天，不，後天，他得找幾個人——能說會道的，懂針線的，會記工分的……
“走，進屋。”他搓了搓手，“李支書的茶，該續上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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