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車軲轆碾過平安屯的凍硬土道時,楊靖哈出的白氣在眉梢結了霜。
他掀開車簾,正看見自家院門口,王念慈抱著個鐵皮桶往牆上夠——桶裡是剛熬好的漿糊,她腳底下墊著塊歪歪扭扭的木板,頭發絲兒上沾著星星點點的白麵粉。
念慈姐!趙小娥先喊了一嗓子,抱著粉筆盒就往車下跳,棉襖下擺掃得雪渣子亂飛。
楊靖跟著跳下來,手快扶住王念慈晃悠的木板:您這是要貼啥?
還能啥?王念慈把漿糊刷往他手裡一塞,指了指牆根碼著的紅紙上寫的大字,驛站試點的告示。
昨兒你說要改牛棚當驛站,我怕鄉親們不明白,寫了二十張說明。她頓了頓,眼睛彎成月牙,順便把你那套鑰匙交出去,規矩落下來的歪理,編成了四句打油詩。
楊靖湊近一看,紅紙邊角還沾著墨點,最下邊一行寫著:鑰匙不在自家兜,規矩才往心裡頭。他樂了:您這是要把我當反麵教材宣傳?
當典型。王念慈抽回漿糊刷,就說上個月你為了教趙小娥記賬,蹲灶房陪她算到後半夜,現在要把這股子勁頭傳到外屯去。
說話間,張大山扛著鐵鍬從東邊晃過來,後脖梗子的老棉絮露了半截:我說小楊,你挑的那牛棚可夠破的。
牆窟窿能鑽貓,房梁上還掛著去年的牛草——就那地兒能當驛站?
破才好。楊靖拍了拍張大山的肩膀,新屋子金貴,大夥兒不敢碰;舊牛棚接地氣,往門檻上一坐,說話都利索。他指了指遠處趙家溝方向,您瞅柳樹屯老周那脾氣,要是驛站修得比他屋還體麵,他指定說咱擺譜。
張大山把鐵鍬往地上一杵,鐵頭磕得凍土直響:我不是嫌屋子破,是嫌那鑰匙。他壓低聲音,章和本子放外屯,萬一有人瞎填亂報...你當那《容錯表》是護身符呢?
怕才要放。楊靖從兜裡摸出串銅鑰匙,在手裡拋了拋,鑰匙在咱手裡,他們總覺得是給平安屯打工;鑰匙在他們手裡,才知道是給自己當家。他轉身衝剛跑過來的小石頭娘喊,嬸子,您把《報備單》和紅藍鉛筆搬馬車上沒?
小石頭娘抱著個藍布包,裡頭窸窸窣窣響:早備齊了!
還有您說的鐵皮櫃,我讓鐵柱他爹拿舊油桶改的,鎖頭都換了新的。她湊近張大山,壓低聲音,大山哥,上回我家娃偷吃隊裡的倭瓜,要擱以前得找你評理;現在有驛站記著,我自個兒登個家中小偷的備注,比找你罵我一頓舒坦多了。
張大山梗著脖子:誰罵你了?我那是...那是教育!
眾人哄笑時,王念慈已經貼完最後一張告示。
她拍了拍手,指腹沾著的漿糊在紅紙上洇出個小圓點:要不這樣,每個驛站搞個流動紅旗?
哪個月賬本最清楚,紅旗掛三天。她望向趙小娥,小娥,你說你們屯娃娃愛往學堂跑,要是紅旗掛在老槐樹下,是不是比獎狀還金貴?
趙小娥的臉騰地紅了,手指絞著粉筆盒的布帶:我...我跟二丫說過,要是柳樹屯和我們比著來,說不定能把去年沒學會的算術題都補上。
楊靖看著她發亮的眼睛,突然想起上輩子送外賣時,新手騎手第一次單獨跑單的模樣——緊張裡裹著股子憋不住的雀躍。
他把鑰匙串遞給趙小娥:這串是趙家溝的,那串給李二丫。
記住,每月十五劉會計來抽查,平時你們三個聯簽就能批。他又掏出個皺巴巴的本子,《容錯表》在這兒,漏記、錯記都能改,隻要不是故意使壞——咱又不是審賊,是幫著過日子。
頭半個月的日子過得像老紡車,吱呀呀轉得慢。
楊靖蹲在隊部燒火盆前,看劉會計翻各屯的賬本:柳樹屯領五斤鹽,記了三遍;趙家溝借張犁,畫了張圖附在後麵。他噗嗤笑出聲:這幫人,算盤珠子都快被盤包漿了。
可不。劉會計推了推眼鏡,昨兒李二丫來問,領半袋堿麵要不要登記。
我說要,她倒抽口涼氣,說那我得把秤杆上的星子都數清楚
轉機出現在第七天夜裡。
楊靖正給奶奶揉腿,院外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