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前一日的晨霧還沒散透,平安屯的狗就開始汪汪叫。
楊靖正蹲在院門口給奶奶揉腿,見張大山的二小子喘著粗氣跑進來,棉襖前襟全是草屑:“楊哥!柳樹屯老周家的菜窖——出春苗了!”
“啥?”楊靖手底下一滑,差點把奶奶的腿硌著。
奶奶拿拐棍敲他後背:“毛躁啥?讓娃把話說完。”
“就、就那片去年埋了‘連心券’的地!”二小子抹了把鼻涕,“我跟鐵柱去掏鳥窩,瞅見土堆裂了條縫,綠芽兒直往上躥,嫩得能掐出水!”
楊靖騰地站起來,棉鞋跟兒差點陷進泥裡。
他轉頭衝屋喊:“念慈!拿上我的舊圍巾,風大!”又彎腰給奶奶係緊圍脖:“奶,我去去就回,灶上煨著紅薯呢!”
王念慈從屋裡出來,手裡除了圍巾還攥著個搪瓷缸:“我問張嬸子要了熱乎的玉米糊糊,路上喝。”她眼尾還沾著夜校備課的粉筆灰,發梢卻被她仔細彆到耳後——楊靖知道,這是她要見外屯人時才有的講究。
兩人踩著沒化透的雪殼子往柳樹屯趕,楊靖走得急,棉褲腿沾了一路泥點。
遠遠看見田頭攢著一堆人,黑棉襖白圍脖像團移動的雲。
李家窪支書的灰布帽最顯眼,正蹲在地邊,拐杖尖兒輕輕撥拉浮土,活像老母雞啄食。
“都圍遠點!彆踩了地!”張大山扛著鋤頭站在人堆最後,聲兒跟敲銅鑼似的。
他見楊靖過來,用鋤頭把兒捅了捅前邊的人:“讓讓,咱平安屯的‘路引’來了!”
楊靖擠到最前邊,就著支書的旱煙鍋子光兒一瞧——可不就是株春苗!
嫩生生的綠,才一寸高,葉子卷著像根小燈芯,芽尖兒上還掛著半片發黃的“連心券”,正是前兒他在《腳印》裡夾的那張。
“這苗子……算誰的?”張大山突然嘟囔,鋤頭把兒在地上戳出個小坑,“老周家的地?柳樹屯的肥?還是去年咱十屯湊的那車糞?”
李家窪支書直起腰,拐杖在地上畫了個圈:“張老弟這問題問得好——去年雪封山那會兒,誰能想到把券子埋地裡當肥?”他衝楊靖擠擠眼,“可咱小楊說了,人心比肥金貴。”
楊靖蹲下來,用指節量了量苗根的土:“算‘共耕’的,算‘連心’的,算十屯人一起踩出來的。”他從兜裡摸出張空白“連心券”,背麵是王念慈用鋼筆寫的小楷:“春苗破土日,新路初成時。”墨跡未乾,他哈了口氣,“等它抽穗結籽,每粒都分十屯人種。”
人群裡突然響起抽鼻子聲——是柳樹屯的王嬸,她抹著眼淚拽楊靖衣角:“我家二妮前兒還說,要是能看見綠苗苗,就把她那半塊糖分給修雞窩的白胡子爺爺。”
日頭爬到樹頂時,楊靖兜裡的“春苗券”已經被十幾雙手摸過。
王念慈悄悄拽他袖子:“該回了,劉會計說章程草案還差兩條沒對。”
平安屯的倉房夜裡亮得跟白天似的。
楊靖一推開門,油墨味兒混著熱乎的烤土豆香撲了滿臉。
劉會計戴著老花鏡趴在桌上,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,鼻尖沾著墨點:“第三條‘記事不斷’沒問題,第五條‘互助共耕’得加個注——牛棚壞了算,娃病了請大夫也算!”
張大山蹲在灶前烤手,褲腿還沾著柳樹屯的泥:“我加一條!”他突然站起來,棉襖扣子崩掉兩顆,“誰要是偷摸使壞,占聯盟便宜,欺負咱屯裡人——十屯共討之!”
屋裡靜得能聽見燈芯爆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