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的寒風如刀,刮過烽煙彌漫的大阪城下。石田三成伏於馬背,縱蹄狂奔,耳中除卻呼嘯的風聲,便是那唯有他自己能聞的、血液汩汩滲出破損耳鼓的微響,眼前亦蒙著一層血翳。劇烈的眩暈陣陣襲來,他卻渾不在意,隻將身家性命儘付於這顛簸的馬鞍之上,腦海中唯有一個念頭灼燒般清晰——速謁澱殿!
他必須將那個驚世駭俗的揣測,連同島左近那場決死的夜襲之謀,即刻麵陳禦前!賴陸此番圍城,其行徑詭譎,炮彈如雨卻不見蟻附強攻,營中更充斥異邦算師之流,此絕非尋常戰法!彼輩所圖,恐非一城一地之得失,而是……而是欲將這大阪城、將這豐臣家的威名,置於一杆無形的秤上,與那萬裡之外的南蠻金貨較量輕重!
然而,此刻的大阪城內,無人敢攔這位形如瘋魔的治部少輔,更無人敢在他疾馳的馬前,透露半分日間戰事的實情。他摯友大穀刑部少輔吉繼之危厄——長子吉胤中箭生死未卜,其自身那驟然加劇、連島左近都諱莫如深的“舊疾”——皆被牢牢封鎖於一片死寂之中。三成隻道是痼疾複發,卻不知支撐豐臣天下的又一柱石,已現裂痕。
坐騎嘶鳴,鐵蹄踏碎道旁凍土,驚起一群冬日裡覓食的麻雀。雀群撲簌簌振翅,倉皇掠過低空,竟一路投向澱川下遊方向,羽柴連營之中,那麵繡著“上”字丸立鼓紋的軍旗之下。
旗幟所立之處,乃是一座新築的長屋。屋內燈火通明,與外間肅殺寒意迥異。幾名赤膊紋身、筋肉虯結的雄壯水夫,正圍著一片撒了細沙的空地角力,喘息聲、喝彩聲、身軀碰撞的悶響混雜一處,熱氣蒸騰。一力士覷得空隙,猛地側身卸力,借勢一推,便將對手踉蹌摔出圈外,激起一陣喧嘩。
“好氣力!”堀尾忠氏撫掌笑道,隨即話鋒一轉,麵向主位那錦衣青年,語氣帶著幾分刻意的奉承,“然比起吉胤殿下日間陣前那一箭之威,仍是遜色。殿下弓弦響處,敵將應聲而倒,真乃神射!在下嘗聞,賴陸公當年駿府夜戰,持名弓‘五國’,箭如流星,懾敵膽魄。今觀殿下手段,實不遑多讓啊!”
村上吉胤——那能島村上家的少主,賴陸公的親舅——正隨意把玩著一支形製特異、長逾三尺、粗如兒臂的丸根箭。聞得堀尾稱讚,他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揚,旋即壓下,故作淡然道:“堀尾大人謬讚。不過是仗著弓利,趁敵不備罷了。卻不知日間那冒失衝陣之將,是何來曆?竟也名喚吉胤?”
“殿下有所不知,”堀尾忠氏忙道,“那便是大穀刑部少輔之嫡子,大穀吉胤亦稱吉治),在京畿素有驍勇之名,乃大穀家未來棟梁。”
“哦?大穀吉繼的兒子……”村上吉胤輕哼一聲,指尖摩挲著冰冷的箭簇,目光掃過屋中喧鬨的力士,語氣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品評,“名頭倒響。今日觀其軍陣進退,倒也……確比尋常雜兵多了幾分章法,不愧名門之後。”他語似自謙,然眉宇間那抹得色,卻是藏不住的。
屋內吉胤那故作淡然的評語餘音未落,長屋厚重的簾幕被掀開,一名小姓趨步而入,跪地稟報:“啟稟殿下,本多中務大輔忠勝様遣人來告,其身偶感不適,今夜宴飲,恐難列席,望請見諒。”
屋內喧鬨為之一靜。堀尾忠氏與水穀勝俊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,來島通總則默默啜了口酒。什麼“偶感不適”,不過是托詞。日間戰陣之上,島清興那響徹戰場的厲聲斥罵——“背主之賊!天下誰皆可降,唯你戶田康長不行!爾主家滿門皆喪於賴陸之手,汝竟腆顏事仇,助紂為虐!”——字字如刀,豈止是針對戶田康長?那“滿門皆喪”四字,更是如同一支冷箭,狠狠紮在了陣列中所有原德川舊臣的心口,尤其是本多忠勝這位曾享“德川三傑”之名的老將。
他今日在陣前彎弓搭箭,一箭射倒大穀吉繼,看似武勇不減當年,實則是將滿心的屈辱與憤懣,儘數灌注於那一箭之中。箭離弦,或可傷敵,卻洗刷不掉那份深植於骨髓的無力與悲涼。此刻避席,非為身體不適,實是心病難醫,不願在這慶功宴上,麵對同僚的目光,更不願在醉意朦朧中,再聽聞任何可能觸及舊主傷疤的言辭。
村上吉胤聞言,眉頭微蹙,隨手將那名貴的丸根箭丟入身側箭壺,發出一聲脆響。他擺了擺手,語氣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:“知道了。退下吧。”隨即,他或許是基於年輕氣盛以及對複雜政治糾葛的缺乏體認,隻是以一種單純的、基於當下陣營的視角輕嗤道:“平八爺終究是上了年紀,今日一戰便疲乏若此。”他未能,亦不可能體察到本多忠勝內心那翻江倒海般的痛苦。
一陣微妙的沉默彌漫開來。這沉默,比方才的喧鬨更顯壓抑。日間的小勝,掩蓋不住陣營內部的裂痕與曆史的陰影。來島通總見狀,這位老於世事的水軍將領,立刻嗬嗬一笑,舉杯打破了這令人不安的沉寂:“今日一戰,賴陸公神威浩蕩,我軍將士用命,特彆是吉胤殿下箭無虛發,震懾敵膽,已是大漲士氣!些許插曲,不足掛齒。來,我等共飲此杯,為殿下賀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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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時間屋內氣氛愈加熱烈,觥籌交錯間,歡聲笑語幾乎要掀翻屋頂。堀尾忠氏趁著酒意,舉杯向村上吉胤道:“今日得見吉胤殿下神射,方知何為‘虎父無犬子’!殿下年紀輕輕,便有如此武勇,更兼統禦有方,麾下兒郎個個如龍似虎,這瀨戶內的波濤,將來怕是都要聽殿下號令了!”他這話看似醉語,實則將馬屁拍得恰到好處,既讚了吉胤,又捧了其麾下的水軍眾。
那幾名角力的水夫聽得誇讚,吼聲更加雄壯,搏擊也愈發賣力,仿佛要將一身蠻勇儘數展現給主上看。甚至有喝得麵紅耳赤的武士,嬉笑著將幾枚小判金幣拋入場中,引得眾人一陣哄搶,更添幾分市井般的喧囂。就連那幾名被喚來助興、身著短裳、身形豐腴健碩的女相撲手,也在眾人的起哄聲中扭打嬉戲,汗濕的衣衫貼在身上,勾勒出飽滿的曲線,引得陣陣曖昧的喝彩。
水穀勝俊眯著醉眼,撚須笑道:“堀尾兄所言極是。這相撲之戲,力與技固不可少,然根骨氣韻,終究要看家傳淵源。便如吉胤殿下,若非流淌著能島村上氏縱橫海道的英血,焉能有今日這般氣魄?”他語帶深意,將話題引向了吉胤的出身。
村上吉胤被眾人捧得身心舒泰,連日征戰緊繃的心神也鬆弛下來,聞言擺手笑道:“水穀大人過譽了。吉胤不過仗著父祖餘蔭,在瀨戶內這方寸之水討口飯吃,豈敢當諸位如此謬讚?說來慚愧,我村上家雖世代操舟弄楫,終究是海賊出身,比不得諸位名門正朔。”
“殿下何出此言!”堀尾忠氏立刻高聲反駁,神色竟有幾分“憤慨”,“能島村上水軍之名,威震瀨戶內,誰人不知,哪個不曉?尊祖武吉公,當年以‘海之鬼’之名,令毛利、大友諸強藩亦要禮讓三分,那是何等英雄了得!這海上規矩,半壁皆由村上氏而定,豈是尋常‘海賊’二字可以輕侮?”
水穀勝俊也正色附和:“正是!更何況,殿下母族森家,更是了得。森彌右衛門様雄才大略,一統瀨戶內海諸島,航路所至,商賈賓服,兵威所向,群雄蟄伏。如今更是得賴陸公信重,總攬海疆,儼然西國水軍之棟梁。殿下身兼村上、森兩家之長,勇武蓋世,前程不可限量啊!”
來島通總亦點頭道:“如今賴陸公欲匡扶天下,正需殿下這般兼資文武、熟知水陸的棟梁之才。這陸上功業,不過剛剛起步罷了。”
眾人你一言我一語,將村上武吉的傳奇、森彌右衛門的權勢烘托得淋漓儘致,言語間已將村上吉胤視為未來足以影響天下大勢的重要人物。吉胤雖嘴上連連謙遜,但眼角眉梢的得色卻如何也掩不住,心中那點因本多忠勝缺席而產生的不快,早已被這如潮的奉承衝得無影無蹤。他仿佛已看到自己輔佐外甥賴陸平定天下後,統禦萬裡海疆的煊赫未來。
就在這宴席氣氛達到頂點的時刻,長屋外再次傳來腳步聲與通報聲,隻是這一次,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與凝重:
“報——!結城少將様秀康)遣多賀穀隼人正重經様到!”
話音未落,一名身著端莊裃姿、神色精乾的武士已按刀步入,正是結城秀康的親信多賀穀重經。他目光掃過屋內眾人,最後定格在村上吉胤身上,一絲不苟地行禮後,自懷中取出一卷感狀,朗聲道:“吉胤殿下,今日奮戰,擊退敵鋒,揚我軍威。此乃中納言賴陸)殿下禦意,特頒感狀,以彰殿下之功!”
村上吉胤連忙起身,整肅衣冠,恭敬接過。展開一看,無非是褒獎其勇武、激勵其再建功業的套話,落款處蓋著羽柴賴陸的朱印。雖知是例行公事,吉胤心中仍是一陣舒坦,臉上光彩更盛。
然而,多賀穀重經遞交感狀後,並未即刻離去。他稍稍湊近半步,聲音壓低,僅容席間數人聽聞:“感狀已達。另,奉結城少將様口諭:近日敵情未明,恐有狗急跳牆之舉。請吉胤殿下務必緊守營盤,加強夜巡,切莫懈怠。尤其……謹防敵軍小股精銳,趁夜滲透攪擾。若遇敵襲,當固守待援,不可輕易出營接戰,以免中敵調虎離山之計。切記,切記!”
這番叮囑,與方才頒發的感狀氛圍截然不同,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嚴肅。村上吉胤聞言,臉上笑容微微一僵,心中頗不以為然,覺得結城秀康未免謹慎過頭,但麵上仍保持恭敬:“重經様辛苦,敬請回稟少將様,吉胤謹遵諭令,定當嚴守營防,不敢有失。”
多賀穀重經深深看了吉胤一眼,不再多言,躬身一禮,轉身離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