慶長六年正月,大阪本丸,原太閣寢殿
炭火融融,禦帳台畔金屏猶在,繪就的蓬萊仙山雲靄繚繞,然其中已易新主氣息。沉香混著些許南蠻皂角清氣,於殿宇深處慢結。
羽柴賴陸斜倚憑肘幾,指尖輕揉額角,顯是連日飲宴酬酢,頗耗心神。廣袖垂落間,手便隨意搭在一旁端坐的澱殿膝上。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那葡萄紫小袖上乘的繻珍質地,溫熱透過織物,熨貼肌理。
澱殿背脊依舊挺直,維持著無可挑剔的儀姿,然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揚,似冰雪初融一線春痕,旋即斂去。她未曾側目,隻伸出纖指,指尖微涼,輕輕將他手腕拂開,力道柔和卻不容置疑。聲線壓得低,如風過碎玉,隻二人可聞:
“禦前,不可如此。衣裳若亂了褶痕,平白……惹人取笑。”語帶輕嗔,眸底卻掠過一絲屬於“女主人”的、刻意維持的從容與淡淡矜持。她順手理了理方才被他觸及的衣擺,紫袖上銀扇暗紋流轉,複歸平整。
賴陸低笑一聲,從善如流收回手,目光卻仍膠在她刻意端肅的側臉上,帶著玩味。
便在此刻,襖外傳來細碎步音及女子恭謹通報:“啟稟主公、澱殿様,郡上局、鬆風局求見,於廊下候傳。”
澱殿眸光微凝,方才那絲幾不可察的弧度徹底消失。她抬眼,與賴陸目光一觸,見他隻無可無不可地頷首,方穩聲道:“傳。”
襖戶無聲滑開。齋藤福與遠山楓低首趨入,行至室中預設的下座蒲團前,依禮深深俯身,姿態恭謹如尺量。二人皆著合乎身份的禮服,阿福是溫潤的青磁色,阿楓是清寂的淺蔥色,發髻紋絲不亂,無一處失儀。
“抬起頭來。”澱殿開口,聲調已恢複一貫的平穩,聽不出半分情緒。
二人依言抬頭,目光依舊恭順低垂,隻及坐席邊緣。
賴陸此時方似剛想起,閒閒抬臂,指尖虛點向阿福,對身側人道:“此即阿福。美濃出來的人。”語氣隨意,如同介紹一件器物或一處風景。
澱殿的目光落在齋藤福溫婉眉目間,停留片刻。那目光沉靜,卻自有分量。她緩緩開口,問的卻非尋常寒暄:“如何稱呼?母家,係出何所?”
齋藤福心下一凜,麵上不顯,愈發深俯:“回稟澱殿様,妾身名喚阿福。乃美濃國郡上人氏,母家為明智麾下齋藤氏。蒙主公不棄,賜號‘郡上’,忝居側室,稱郡上局。”言辭清晰,將敏感的父係背景轉化為地域性的“母家”交代,並巧妙落點在“賜號”所表的恩寵與現時身份上。
賴陸眉梢幾不可察地微揚,未置一詞,複以同樣閒散姿態,指尖轉向遠山楓:“此乃阿楓,相模院身邊舊人,武藏遠山之女。”
“相模院”三字入耳,澱殿眸色驟然轉深,如古潭投石。她自然知曉督姬——那位曾為北條氏直未亡人、又被池田輝政休離,最終被賴陸安置於江戶、用以羈縻北條舊部,且能在他出陣時權攝江戶奧向的相模院!其位份、權柄、與賴陸之牽連,豈是尋常側室可及?眼前這清冷女子,竟是其貼身舊侍出身……
遠山楓身姿跪坐如鬆,背脊挺直,無半分媚態。聞問,清聲應道,字字如玉墜冰盤:“妾身遠山楓,武藏遠山氏之女。自幼侍奉相模院殿下左右,蒙主公與相模院殿下垂恩,得充側室,號鬆風局。”語簡意賅,“自幼侍奉”點明根基,“主公與相模院殿下”並提,暗顯倚仗,末了歸於“得充側室”的本分,滴水不漏。
二人語畢,再度垂首。殿內一時唯聞炭火偶發的“嗶剝”輕響,並禦帳台畔金屏上仙山雲氣,似也凝滯。
靜默蔓延片刻,澱殿方緩緩道:“罷了。爾等心意,吾已知之。且退下謹奉職司罷。”
“謹遵澱殿様吩咐。”二人齊聲,禮數周全地再拜,隨即躬身,步履輕穩,悄無聲息退至襖外。自始至終,恭順謹然,無一絲錯漏,亦無半點多餘情緒,恰如這殿中新舊交織的空氣裡,兩抹最合乎“規矩”的影。
襖戶合攏,隔絕了外界。澱殿依舊端坐,目光落在方才二人跪坐之處,空空如也的蒲團上,指尖無意識收攏,掐住了袖中衣料。
賴陸瞧著她繃緊的側臉線條,忽地低笑出聲,長臂一伸,將人攬近。澱殿猝不及防,跌入他懷中,熟悉的溫熱與氣息籠罩下來。
“怎的?繃著張臉。”他鼻尖蹭了蹭她耳廓,氣息灼熱,“她們惹著你了?”
澱殿掙紮一下,未果,索性偏過頭,聲音悶在他肩際衣料中,帶著壓抑的顫意與一絲委屈:“‘澱殿様’……禦前說說,這稱呼,是何意味?”她抬眸,眼中水光瀲灩,卻是倔強,“我究竟是……何人?需得她們這般,一絲不苟地,來提醒我身份?”
賴陸靜默一瞬,隨即更緊地擁住她,歎息般的聲音響在耳畔:“傻話。你自是吾之上様。這般可滿意了?”大掌撫過她脊背,似在安撫躁動的小獸,“阿福性柔順,心中有杆秤;阿楓背後站著相模院,更非自作主張之人。這般稱呼,是規矩,亦是……為你好,為秀賴好。安生些,嗯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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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為我好?”澱殿猛地轉回頭,眼中水光更盛,直直望進他眼底,“禦前!我聽得明白!我不曾要那禦台所的名分!我知那是淺野氏的!可‘禦前様’……說法諸多,未必便是正室之意!在這奧中,讓她們這般喚我,又能損了禦前何等顏麵?難道我……便擔不起這一聲‘禦前’麼?”語至最後,聲線拔高,摻雜了長久壓抑的屈辱、不甘,與對那虛幻“女主”位份的最後一縷執著。
賴陸靜靜聽著,容她說完,方以指腹拭去她將墜未墜的淚,目光深邃,望入她激動的水眸深處。
“那秀賴呢?”他開口,聲音沉靜,卻似冰錐破開沸騰水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