慶長六年二月初八,加賀國金澤城奧向禦殿,距豐國大祭後第四日,深夜。
榻榻米上,前田利長裹著厚重的絹被,額上覆著濕巾,麵色在昏黃的燈下顯得蠟黃。他確實“病”了——自去歲臘月聽聞大阪城陷落、羽柴賴陸以雷霆之勢掃平畿內以來,這“病”便時好時壞。最初是驚懼交加引發的真病,待賴陸遣使送來安堵狀,確認加賀百萬石安然無恙後,病勢稍緩,卻轉為了更深沉、更難以啟齒的“心疾”:一種在絕對力量碾壓與莫測未來的重壓下,既不敢妄動、又不甘就此俯首的,綿延不絕的驚悸與彷徨。
他“病”得恰到好處。病到無法在大阪城易主時第一時間趕去覲見新主,病到無法在正月諸使雲集時親身前往,隻能派出家老代替。他需要時間觀察,觀察這位年僅十五便席卷天下的新主,究竟是何等人物,其器量如何,對加賀這般擁有百萬石、曾與德川眉來眼去的龐然大物,究竟作何打算。
然而,豐國大祭的詳細稟報,如同數九寒天裡一桶混著冰碴的冷水,將他最後一絲“以病拖延、待價而沽”的僥幸,澆得透心涼。
此刻,他最信任的弟弟前田利常與筆頭家老橫山長知,正屏息跪坐在病榻前三尺之外。利常年方十七,麵容尚存稚氣,眼神卻已銳利;橫山長知已過五旬,麵龐清臒,是曆經利家、利長兩代的謀主。
“說仔細些,”利長的聲音從絹被下傳出,帶著久病的沙啞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“一字不漏。”
橫山長知深深俯首,聲音壓得極低,卻字字清晰,將探子與使者拚湊出的情報,還原成一場令人窒息的大祭圖景:
那前所未見的朱漆巨輦……賴陸與澱殿同乘而下,於天下人前的坦然姿態……祝詞中“秀吉公之胤嗣”的明確宣示……賴陸最後那句“無論天涯海角,絕其苗裔”的冰冷宣言……
每聽一句,利長的臉色便灰敗一分。當聽到“姬路藩”被明確為一百五十萬石,而關鍵的“赤穗郡”卻被單獨劃出,賜予“森彌右衛門”時,他猛地咳嗽起來,扯下額上濕巾,眼中儘是驚駭。
“赤穗……給森家?”他喘著氣,不可置信地看向弟弟和家老,“播磨的赤穗?緊貼著姬路那個赤穗?!”
“是。”前田利常年輕的臉上也布滿凝重,“千真萬確。消息來源多方印證。森彌右衛門,乃賴陸公生母吉良晴之父,瀨戶內海水軍總帥。此番受封,已成定局。”
殿內陷入死寂。隻有利長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。
良久,他嘶聲問:“那禱文……那最後幾句,究竟是怎麼說的?再念一遍!”
橫山長知閉上眼,複又睜開,緩緩背誦,聲音在靜夜中帶著不祥的回響:“‘凡我臣子……若有心懷叵測,陽奉陰違,乃至勾結外寇,背主逆臣者——無論其身在天涯海角,冠以何名,我羽柴賴陸,必提兵往討之,犁庭掃穴,絕其苗裔,以正典刑,以安天下!’”
“天涯海角……絕其苗裔……”利長喃喃重複,每一個字都像冰錐,鑿在他本就惶惑不安的心上。他猛地看向橫山長知,“‘勾結外寇’……他這是在說誰?島津?還是……在說我們?!”
這才是他最深的恐懼。父親前田利家晚年與德川家康曖昧不明,他利長在內府公授首前的態度也曖昧不清,這些舊賬,新主可會清算?賴陸口中的“外寇”,明指島津,可這“心懷叵測,陽奉陰違”的帽子,加賀戴不戴得?
橫山長知沒有直接回答,隻是垂首道:“主公,老臣以為,賴陸公此言,是說給所有未曾親身赴大阪、未曾明確表態臣服的外樣大名聽的。是一道……最後通牒。”
“最後通牒……”利長失神地重複,冷汗浸透了內衫。他忽然抓住被角,指節發白,“島津派了個‘死人’去,前田家隻派了家老,毛利裝聾作啞……他這是在點名!下一個,他就要拿我們其中一個開刀,殺雞儆猴!”
“兄長。”前田利常忽然開口,聲音冷靜得與他年齡不符,“賴陸公將森家封於赤穗,此舉用意,恐不止於製衡姬路。”
利長和橫山長知同時看向他。
利常繼續道,目光銳利:“赤穗臨海,擁有良港。森家水軍以此為基地,其兵鋒所向,北上可威懾若狹、越前,甚至……我加賀的七尾灣、富山灣。向西,可完全封鎖能登半島。若我加賀有異動,賴陸公甚至無需從近畿發陸師,隻需一紙命令,森家的戰船便可切斷我加賀的海上貿易,封鎖海岸,襲擾糧道。屆時,我百萬石內陸之國,將成甕中之鱉。”
這番話,如同最後一記重錘,砸碎了利長所有殘存的僥幸和猶豫。
海路。他竟忘了海路!加賀雖有日本海漫長海岸線,但水軍力量薄弱,麵對稱霸瀨戶內海的森家艦隊,幾無還手之力。賴陸將外公封在赤穗,不僅是給姬路套上枷鎖,更是將一把無形的海上利刃,懸在了整個北陸道,尤其是加賀國的頭頂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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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……他早就計算好了……”利長頹然向後倒去,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,眼中隻剩下徹底的驚懼與認命,“從改祝詞定名分,到封森家製海陸,再到當眾威脅……步步為營,沒有一步是閒棋。他根本不在乎我們怎麼想,他隻給我們一條路……”
橫山長知深深叩首,聲音沉重:“主公明鑒。賴陸公非太閣,亦非內府家康)。太閣以情義、官位羈縻,內府以權術、姻親籠絡。而賴陸公……他以絕對之力,劃下明晰之線。順者,未必昌;逆者,必亡。此番祭祀,非為告慰太閣,實為……立規矩。”
“立規矩……”利長苦笑,那笑容比哭還難看。是啊,規矩。羽柴賴陸的規矩。簡單,粗暴,不容置疑。
他閉上眼睛,腦中飛快閃過父親利家臨終前的叮囑“守成保家”,閃過加賀百萬石的糧倉、金澤城的繁華、前田家曆代積累的威望與財富……這一切,在“絕其苗裔”四個字麵前,脆弱得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。
不能再“病”下去了。
裝病的伎倆,在對方已經亮出屠刀、並架好炮口的時候,幼稚得可笑。繼續拖延,下一個被拿來“犁庭掃穴”以“正典刑、安天下”的,很可能就是“陽奉陰違”、“托病不至”的前田家。
“利常。”他睜開眼,眼中已沒了彷徨,隻剩下一種近乎絕望的清醒與決斷。
“在。”
“你立刻去準備。挑選最貴重的禮物,點齊最精悍的側近與馬廻。”利長的聲音依舊沙啞,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三日後,不,兩日後!我親自前往大阪,覲見賴陸公。”
“兄長,您的病體……”利常麵露憂色。
“病?”利長自嘲地扯了扯嘴角,“見了賴陸公,什麼病都好了。再‘病’下去,前田家就真要病入膏肓,無藥可救了。”他看向橫山長知,“橫山,你立刻起草謝罪與效忠的誓書。措辭要極儘恭順,將前因後果,我的‘病’情,未能親往的惶恐,對賴陸公的景仰,還有……父親晚年與德川的那些不得已的往來,都要解釋清楚。但記住,核心是謝罪與效忠,解釋隻是點綴,絕不可顯得推諉!”
“是!老臣明白!”橫山長知精神一振,主公終於做出了最正確,也可能是唯一的選擇。
“還有,”利長補充道,眼中閃過一絲老辣,“打聽清楚賴陸公身邊最得用的側近、謀臣,尤其是那位宣讀祝詞的結城秀康,還有……那位負責‘清淨’的柳生新左衛門。厚禮,必須送到。我們不能隻對著賴陸公一人表忠心。”
“是!”
“利常,”利長最後看向弟弟,目光複雜,“此去大阪,你隨我同行。你也該見見世麵了。未來的前田家,要在羽柴賴陸的天下裡生存,乃至延續富貴,光靠龜縮在加賀是不行的。我們得讓新主看到,前田家不僅有錢有糧,更有可用之人,有絕對的忠誠。”
前田利常重重頓首:“謹遵兄長之命!”
命令下達,殿內凝滯壓抑的空氣似乎流動起來,卻轉向另一種緊張——一種認準方向後、破釜沉舟般的決絕。
橫山長知與利常行禮退出,前去安排。殿內重歸寂靜,隻餘利長一人。
他獨自躺在榻上,望著繪有加賀前田家“梅缽”紋的天井,久久不語。那年輕的、僅在畫像和描述中存在的羽柴賴陸的麵容,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——不是傳聞中的俊美少年,而是一尊手握“名分”與“武力”雙刃、以神事為祭壇、以天下為棋盤、冷漠俯瞰眾生的新神。
而他,前田利長,加賀百萬石之主,不過是棋盤上一枚略顯遲滯、險些被掃落的棋子。如今,他必須自己動起來,以最恭順的姿態,移動到新神為他劃定的、名為“忠誠”的格子裡去。
窗外的夜,更深了。但金澤城本丸的燈火,卻徹夜未熄。一場關乎北陸最大勢力未來命運的急轉彎,正在這病榻之側,悄然完成。加賀的“病”,在絕對的力量威懾與精妙的戰略布局麵前,不得不“痊愈”了。而這場“痊愈”的風,將很快吹向大阪,吹向那位正等待著天下反應的年輕霸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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