慶長六年二月初八,夜漸深,金澤城本丸奧書房。
燈火通明,映照著前田利長愈發蠟黃焦慮的臉,與橫山長知凝重如鐵的麵容。利常侍立在側,年輕的拳頭不自覺攥緊。城外,隱約還能聽到民夫被征發搬運物資的呼喝,與町中富商被“拜訪”後的騷動。整個金澤城,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炙烤,彌漫著一種末日將至的惶恐。
“……仁政已施,恩義已儘。”橫山長知的聲音乾澀,仿佛每個字都從喉嚨裡費力地擠出來,“賴陸公立鬆平秀忠,是示天下以‘不絕嗣’之仁。厚待姬路公,是彰‘顧念親情’之義。接下來,新朝鼎立,要的不是‘仁’與‘義’的錦旗,而是絕對的服從,與可怖的威嚴。立威,需祭品。我加賀與薩摩,一北一南,皆擁重兵,位處要衝,且……在此番變局中,皆未第一時間傾心歸附。”
他頓了頓,抬眼看向利長,目光如古井深寒:
“薩摩送‘死人’,是倨傲的挑釁。我加賀‘主君病重’,是沉默的觀望。在賴陸公眼中,孰輕孰重?老臣鬥膽妄言,恐怕我加賀百萬石,看似恭順,實則因龐大而更顯紮眼,因遲疑而更顯可疑,正是最適合用來震懾天下、敲碎所有僥幸心理的那隻……最肥的雞。”
“雞……”前田利常失聲,臉色慘白。
前田利長身為加賀藩主則仿佛被抽乾了最後一絲血色,嘴唇哆嗦著,卻發不出聲音。橫山長知的話,將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恐懼,赤裸裸地剖開,晾在了這令人窒息的燈火下。
就在此時,書房外傳來小姓頭刻意壓低卻難掩急促的稟報:“主公,本多政重大人於廊下求見,言有十萬火急之事,關乎本家存續。”
室內三人俱是一怔。
前田左衛門督利長眼中閃過一絲驚怒與不解:“他?我不是已令其……”他本想說自己已暗示其可遠離避禍,此刻前來,豈非自投羅網?但“存續”二字,又像鉤子,拽住了他即將出口的斥退。
橫山長知與利常交換了一個眼神,低聲道:“主公,事已至此,或聽其一言。”
利長疲憊地揮揮手:“……讓他進來。”
紙門無聲滑開,本多政重穩步而入。他未著禮服,隻一身墨色窄袖便服,形容清臒,目光在燈下卻異常清明堅定,不見絲毫惶懼。他先向利長深深一禮,又向橫山與利常致意,姿態無可挑剔,卻自有一股沉靜如山、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氣度。
“深夜驚擾主公與二位,政重死罪。”他開口,聲音平穩,“然,時勢危如累卵,有些話,今夜若不說,恐再無機會,亦誤本家生機。”
“你說。”利長盯著他,想從這個“麻煩”身上,看出一線希望,或是更深的絕望。
本多政重直起身,目光坦然迎向利長:“方才於外間,偶聞橫山様高論,字字珠璣,洞若觀火。賴陸公確已至‘立威’之時。然,政重以為,橫山様所言,隻對了一半。”
“哦?”橫山長知挑眉。
“賴陸公立威,所需者非一具龐大的屍體,而是一個完美的榜樣。”本多政重語速加快,眼中閃爍著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光芒,“鬆平秀忠是‘仁’的榜樣,姬路公是‘義’的榜樣。那麼,下一個榜樣是什麼?是‘順’,是‘明’,是‘知進退’!”
他踏前一步,氣息因激動而微促:“主公,諸位!請試想,若賴陸公揮師北陸,固然可滅我加賀,然則代價幾何?北陸震動,糧倉受損,更坐實其‘暴虐’之名,令西國、九州未服者更添抵抗之心。此非上策。賴陸公何等人物?其行事,必求以最小代價,獲最大震懾,且占儘法理名分!”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前田左衛門督利常似乎捕捉到了什麼。
“意思是,賴陸公此刻,或許正等著我們給他一個不戰而屈人之兵,且能重新定義天下法統的借口!”本多政重目光灼灼,“而我等,應將此借口,雙手奉上!”
“如何奉上?”利長急問。
“三步走。”本多政重豎起三根手指,每說一條,便彎下一根。
“其一,政重自縛,隨主公赴阪。不必隱藏,不必辯解。我乃本多正信之子,此乃血海之仇,賴陸公必記。主公綁我前去,非為獻媚,實為展現絕對的坦誠與順從,表明前田家無絲毫隱瞞,願將一切隱患、乃至主公私仇,皆交由天下人主裁決。此乃‘順’。”
“其二,主公需上表,自陳越中、能登之地,非太閣賜予,實乃‘代管’!”
“什麼?!”利長與橫山幾乎同時驚呼,利常也目瞪口呆。
“主公明鑒!”本多政重聲音鏗鏘,仿佛在陳述世間至理,“太閣取佐佐成政不忠之地,交與利家公,是委托管理,以待天下真正一統,非賞為私產!此乃法理正源!主公需主動承認,前田家曆代所享,非私領,乃俸祿與職役。賴陸公承太閣大統,自然有權重新審計職役,考核‘代管’之功過。我主久病,難堪百萬石重責,此乃實情。主動以‘代管不力、有負所托’請罪,並請賴陸公重新劃定‘代管’範圍,或另擇賢能,此乃‘明’,乃‘知進退’!”
這章沒有結束,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!
“如此一來,賴陸公不必動兵,便可合法地收回部分乃至全部領地支配權。他得到了他最想要的——重新定義天下土地與君臣關係的至高權力。而我前田家,失去了法理上本就搖搖欲墜的‘所有權’,卻可能換來家族名號的存續、部分領地的實際管理權,以及最重要的——生存的機會。”
“其三,”本多政重彎下最後一根手指,語氣帶著一種殉道者的平靜,“賴陸公需一個台階,一個展示其‘公正’與‘考量舊勳’的台階。主公可力薦利常様,言其年輕忠懇,可當大任。同時,請將政重一族,明正典刑。如此,賴陸公得了裡子法理重定、領地回收),也得了麵子寬恕前田、任用新人、彰顯公正),更得了警示天下的由頭嚴懲仇敵之後)。而我前田家,斷一臂膀政重),損幾分虛名領地‘代管’權),卻可保全身家性命,乃至……在未來新朝,憑借主動歸順、深明大義之舉,或許還能謀得一席安穩之地。”
一番話,如驚雷炸響在書房,又似冰水澆頭,讓利長三人從頭頂涼到腳心,卻又在絕望中,看到一絲扭曲的、殘酷的“生路”。
主動將祖產定義為“代管”,主動獻出家臣,主動削損自身……這何止是屈服,這是從靈魂到法理的全麵自我閹割與投降。
“政重……你……”橫山長知看著眼前這個平靜的年輕人,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他。這不是貪生怕死,這是以極致理性勘破死局,並親手為家族和自己設計最不體麵、卻唯一可能存活的絕路。
本多政重緩緩跪下,以頭觸地:“此三策,乃政重為本家謀劃之最後愚忠。若行此策,政重願為首級,鑄就主公與新主和解之階;若主公不從,則金澤城破之日,玉石俱焚,政重亦當死於亂軍之中,無麵目見先父於地下。如何抉擇,但憑主公明斷。”
他伏在地上,一動不動,仿佛已是一尊等待最終判決的石像。
書房內,隻剩下燈花爆裂的劈啪聲,和三人粗重壓抑的呼吸。窗外的夜色,濃稠如墨,仿佛要吞噬一切。而本多政重獻上的這條“生路”,則散發著比死亡更加寒冷、也更加真實的氣息。
前田利長望著伏地的身影,又看向弟弟蒼白而隱含決意的臉,最後與橫山長知沉重而了然的視線相撞。
他知道,本多政重是對的。在賴陸那套冰冷的新規則下,這是前田家唯一能做的、看似主動實則彆無選擇的“選擇”。
“亡其國不絕其嗣……”他慘然一笑,笑聲中滿是無儘的苦澀與頹然,“賴陸公,你給的這條‘生路’,原來……是要我們自己,先剜心剔骨,將‘國’與‘嗣’都獻上,任你重新定義啊。”
“罷了……便如你所言。”他閉上眼,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,對橫山長知道:
“按政重之議,準備表文吧。越中、能登,乃吾家‘代管’之地……我前田利長,久病之軀,已不堪重負,伏請賴陸公……收回成命,另擇賢良。”
“至於你,政重……”他看向依舊伏地的身影,聲音沙啞,“前田家……負你良多。”
本多政重肩頭幾不可察地一震,沒有抬頭,隻是將額頭更深地抵在冰冷的榻榻米上,良久,才傳來一聲低不可聞的回應:
“此乃政重……為臣之本分。”
而後,本多政重已從懷中取出隨身攜帶的墨盒與懷紙,就著近旁的燈台,以膝為案,提筆欲書。筆尖懸於紙上,凝而不落,仿佛在等待最後一絲遲疑散去,又或是在凝聚最後的決意。
“且慢!”
前田利長終於忍不住,掙紮著探身,聲音嘶啞:“豈有讓……讓將赴死之人,親筆寫下送自己上路的狀文?利長雖不肖,亦知此為不仁!此狀,當由橫山,或利常來寫!”
“主公,”橫山長知卻猛地伸出手,緊緊按住了利長欲抬起的手臂。老人的手枯瘦卻有力,目光中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悲憫與近乎殘忍的理智。“此狀,非政重様親筆不可。”
“為何?!”利長怒視家老。
“因為,”橫山長知緩緩道,每個字都重若千鈞,“唯有仇人之子親筆承認父罪、自陳其過、並甘願伏法,方顯我前田家對此事絕無姑息、絕無回護、絕無半分僥幸之心。唯有如此,賴陸公方能看到,我前田家為表忠誠,可做到何等……壯士斷腕,乃至刮骨剜心。此非不仁,而是……最大的‘誠’與‘順’。”
利長的手頹然落下。他明白了。本多政重不僅要是祭品,還必須是一份“手續齊全”、“心甘情願”的祭品。他親筆寫下的每一個字,都是在用他自己的血,為前田家粉刷那道名為“忠誠”的、搖搖欲墜的城牆。
書房內,空氣仿佛凝固。隻有本多政重落筆時,筆尖與紙張摩擦發出的、極其細微的沙沙聲,如同毒蛇爬過枯葉,令人心悸。
就在那墨跡將乾未乾之際——
“砰”的一聲巨響!
這章沒有結束,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!
書房的門被從外猛然拉開,一個高大雄壯、身披簡易胴丸的身影帶著一身寒氣與怒意闖了進來,門口的護衛試圖阻攔,卻被他如蠻牛般撞開。來人身高近六尺,滿麵虯髯,豹眼圓睜,正是鎮守能登門戶、以勇武剛直聞名的七尾城代——長連龍。
“主公!!!”
長連龍聲如洪鐘,雙目噴火,先是狠狠瞪了一眼伏地書寫的本多政重,隨即看向驚愕的前田利長,又掃過麵色驟變的橫山與利常。
“末將剛從七尾快馬趕來!路上已聞城中流言!敢問主公,可是要行那自辱家門、自毀石垣的蠢事?!”他毫不客氣,聲震屋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