慶長六年,仲春既望。神子餘波未平,而攝津、播磨、淡路乃至九州諸港,夜海儘赤,光透重霄。此非漁火星星,亦非燈市煌煌,乃數百處船廠、冶坊、火藥坊、桐油釜、繩纜場與數萬乃至十數萬支浸鬆脂巨燭共燃之赭光,自戌時初刻燃至卯時末刻,周而複始,未嘗一刻熄滅。其光灼灼然,若巨靈神剝下整張帶血天皮,覆於海表,肌理賁張,血脈虯結。硫鐵之氣、焦木之味、腐海之腥,混作一團滾熱罡風,隨潮汐漲落,浸透百裡山河。夜航鳥自火光中驚飛,翼尖帶煙,哀鳴墜海,竟似不堪此戾氣。
明國正使、兵部主事趙德潤,獨立於大阪囚館高台檻窗之側,背脊佝僂如負山嶽。身上那襲臨行前於午門親受、象征四品威儀、以江寧重緯織就的緋色雲雁羅袍,此刻被遠近吞吐不定的妖異紅光拉扯得忽明忽暗。金線繡成的雲雁補子,在明滅光影中扭曲跳躍,恍惚望去,竟似一灘灘陳年凝血,又似被踩踏淩辱的宮花。他雙手死死攥著那卷敕書,指節因極度用力而蒼白如死蠟,與泥金綬紋的輝煌形成猙獰對照。那“皇帝敕諭日本國王羽柴賴陸”十二個禦筆親題實為中書舍人代筆)的泥金楷字,每一個都透過細膩的越州綾絹,燒灼著他的掌心皮肉,直烙進骨髓深處。這卷軸出京時是天憲,渡海時是利器,此刻卻成了一塊燒得通紅、滋滋作響的烙鐵,更是他仕途、使命乃至性命的讖語,沉重、滾燙、恥辱,且無處投遞,活脫脫一具為他量身打造的、描金繪彩的薄皮棺材。
他猛地推開窗,鹹腥滾燙的風劈麵抽來,幾令他窒息。視野所及,但見地獄變相:
十裡灣澳,已無海水,唯見金鐵汁液翻騰。數十具巨艦龍骨,皆南洋鐵力木、琉球黑檀,粗如殿柱,長二十丈、三十丈者以十數計,在衝天火光中森然矗立,不似舟船骨骼,倒像洪荒巨獸被剔肉拆皮後,曝於岸礁的猙獰骸骨。數以千計、精赤上身的工匠,以繩懸索,蟻附其上,每一斧、每一鑿,皆合著下方法螺吹出的單調節奏,精準、冷酷、無窮無儘。那斧鑿錘鍛之聲,初聽雜亂,細辨竟有節律,彙作一片覆蓋天地、沉悶而執拗的雷霆,即便相隔數裡,亦震得腳下“月見櫓”木樓板瑟瑟顫抖,梁柱間積年塵埃簌簌而落。
海灣深處,那幾艘已具雛形的三桅巨艦,更令他瞳仁驟縮,冷汗涔涔。其形製詭異絕倫:船身低矮、肥碩、陡峭,全然拋棄中華福船、廣船之流線雍容,乃佛郎機樣式;然舷牆極高,上開箭孔,又雜倭式防禦之法;最駭人是兩側舷板,自上而下,鑿出兩列整齊方孔,黑黝黝如盲眼,竟分上下兩層!此非商舶客窗,實乃為架設重炮所開之“炮窗”。窗緣以鐵條鑲邊,月光火光交織下,幽幽反著冷光,似巨獸未睜之眼,又似地獄敞開之門。船首不見螭首鷗鳥,唯有純以鐵力木削成的尖銳衝角,長達數丈,斜刺向天,猙獰如戟。帆索規製,更是不東不西,不倫不類,然其中透出的那種摒棄一切華飾、純粹為殺戮與征服而生的、赤裸裸的實用效率,卻比任何傳說中的妖魔更令人心膽俱寒。
“赤穗……”他喉頭咯咯作響,從齒縫間生生擠出這兩個字,舌尖竟嘗到一絲腥甜。今日午後,那嚇得麵如土色的通事,湊到他耳邊,用氣若遊絲的聲音稟報:羽柴賴陸,竟將播磨咽喉、直麵瀨戶內海的赤穗郡,賜給了他的外祖父、海賊巨魁森彌右衛門!這豈是尋常分封?這分明是將一把淬了劇毒、吹毛可斷的匕首,用最溫柔的絲絨包裹著,穩穩抵在了其親弟豐臣秀賴的姬路藩咽喉之上!更是將自明州至博多、整個東亞海路的鎖鑰,交到了一個最貪婪、最熟悉海路、最無道德羈絆的老海狼手中!聞說九鬼嘉隆的熊野水軍餘部已被其吞並殆儘,那九鬼的首級,怕不日真要被那老賊製成酒器,日夜把玩。如此以國本飼虎狼,所求為何?
所求者大。大得讓他這四品京官,僅僅窺見一隅,便覺三魂七魄都要從頭頂驚散。
他倏地閉上眼,梅國楨那張清臒、枯槁、因久病而泛著死氣的臉,驀然浮現在無邊黑暗裡。離京前,他繞道江寧,去拜彆丁憂在家的這位老上司。梅公一身粗麻素服,坐於殘雪未消、庭竹蕭瑟的荒院中,容顏枯槁,唯有一雙眸子,深陷在眉骨陰影下,卻亮得駭人,清澈冰冷如古井寒潭,仿佛能照透人心最深處的僥幸與虛偽。那時梅公所言,聲音不高,字字卻如冰錐,鑿在耳膜上:
“德潤,此去非宣撫,實探虎狼之噬。彼邦新主,年未弱冠而驟得大位,踩踏著內府家康)與太閣舊臣的屍山血海上來,內平強藩,外懾群豪,心性之狠,手段之酷,布局之遠,豈是足利義滿那般慕華求封、安於坐收勘合之利的守成之主?其父秀吉,斃於鯨吞天朝未遂之憾恨,此恨必深植其髓。子承父誌,其第一要務,非穩坐江山,乃雪恥複仇,完其父未竟之狂想。爾輩若仍抱著《皇明祖訓》、揣著‘羈縻’、‘冊封’的舊策前去,必墮其彀中,非但貽誤國事,恐自身亦成祭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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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猶在耳,此刻字字化作燒紅的鐵針,刺得他五臟六腑劇痛。可彼時自己,心中那點疑慮,早被更熾熱、更迫切的念頭蓋過——那便是為座師、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沈鯉,爭一份足以在陛下心中壓過沈一貫的、沉甸甸的“不戰屈人”之功!
彼時內閣,首輔趙誌皋老病纏綿,臥榻不起,告疏月內三上,朝野皆知去日無多。次輔沈一貫,資曆深,門生廣,尤得司禮監某些大璫暗助,對那首輔之位虎視眈眈。
而自家座師沈鯉,清流領袖,德望素著,然於陛下心中“務實”二字,恐不及沈一貫。若能在此關鍵時刻,以一紙詔書、數船賞賜,便令這桀驁凶悍、方屠滅德川的倭國新主低頭請封,重開勘合,則何等奇功?屆時陛下禦前,“沈鯉門生趙德潤,片語安東海”的佳話一傳,座師入主文淵、執掌絲綸的籌碼,豈不陡增?而沈一貫輩,又有何辭可對?
他還曾以此剖肝瀝膽,密稟座師:“倭酋賴陸,以庶孽竊據大位,幽嫡母,逐幼弟,其勢若烈火烹油,實懸絲累卵。彼內懼諸大名不服,外恐天朝討罪,此正惶惶不可終日之時也。我朝若持詔速往,許以王號,複開市舶,彼必感激涕零,束手歸命。如此,陛下免東顧之憂,朝廷省征伐之費,而元輔指沈鯉)收綏靖遠人之勳,此三利俱全,千載一時之機也!”沈閣老聽罷,雖麵色沉靜,隻緩緩捋須,然其目中所藏之深意、所寄之厚望,乃至那一絲不便明言、卻彼此心照的、對首輔寶座的熱切,此刻回想,如萬蟻齧心,又如冰水澆頭。
“愚蠢……何其愚蠢……何其自以為是!”他喉頭咯咯作響,是痛悔,更是對自己與座師乃至整個朝廷那套僵硬思維的辛辣嘲諷。他們算的是什麼賬?是朝堂的平衡,是權力的砝碼,是以虛名換實利、以綏靖換太平的生意經!以為這倭邦,不過又一個放大版的韃靼部落,或另一個急切慕化的琉球、暹羅。以為“日本國王”這顆裹著糖衣、印著天朝璽綬的空心丸子,足以讓這頭剛剛嘗過生撕虎豹、痛飲鮮血滋味的幼年凶獸,滿足地匍匐下來,搖尾乞憐。
卻不知,人家早已掀翻了棋桌!
且說趙德潤心中冒出之際,卻聽聞腳步聲自廊下傳來,而後駐足。
“文石兄。”
一個平靜、微啞的聲音自門邊響起。
趙德潤悚然回身,但見隨員、欽天監博士徐子先立於門廊陰影中。他未著官服,隻一襲半舊的青布直裰,肩頭袖口沾染著灰白粉塵。手中持一卷粗紙簿與炭筆。麵色憔悴,唯有一雙眸子在窗外紅光裡亮得驚人,不見恐懼,唯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。
“子先……”趙德潤嗓音乾澀。他二人同榜進士,又同有經世濟用之誌,私下多以字相稱。
這位鬆江徐子先緩步走近,與趙德潤並肩立於窗前。他目光如尺,精準測量著海灣中那艘巨艦的輪廓,隨即在紙簿上快速勾勒出簡圖與算式。
“文石兄請看,”他聲音沉靜,卻帶著一種壓抑的洞見,“此艦形製,與《武備誌》所載佛郎機船圖迥異,亦非弟昔年於南京江口所見之葡萄牙商船式樣。其肋材……”他筆尖疾點,“自龍骨至水線,間距均勻緊縮,最密處竟不足二尺。此非為抗風浪,乃為承巨力、抗齊射之結構。弟曾閱萬曆二十三年,福建巡撫奏報之《剿夷圖說》,提及佛郎機巨艦‘兩側開窗,列炮如齒’,然其圖模糊,未詳其構。今觀此物……”
他頓了頓,指向舷側那些黑洞洞的窗口:“炮窗分列兩層,上層窗緣較下層內縮尺餘。此非隨意為之。依《算法統宗》勾股之法定量,上層火炮射界,恰可覆蓋下層火炮之死角。其布局,暗合算術最精之理。此非蠻夷偶得,乃經過精密算學籌劃之殺器。”
趙德潤隻覺一股寒意自脊椎竄起。他不懂算學,但“經過精密籌劃”幾字,比任何“凶蠻”的描述都更可怕。
徐博士已指向海灣西側濃煙最盛處:“彼處黑煙,色呈青紫,筆直如柱,與尋常薪炭之煙大異。弟少時隨家父經營農事,略通看火辨色之法。此煙之色,當是以石炭煤)混以某種礦物,持續高溫煆燒所致,非為鍛鐵,鐵不需如此持久高溫。此等規模,晝夜不息……”他聲音漸低,在紙簿上寫下一行數字,又劃去,“恐非鑄炮,而是……在批量澆鑄炮身。而我朝工部,年前為九邊鑄‘大將軍炮’,十爐之中,堪用者二三,已稱良工。”
且說屋內兩人正聊得火熱,柳生新左衛門冰冷的聲音自門外清晰傳來:
“奉賴陸公諭,有請明國通曉算術格物之徐先生。主公聞南直隸徐子先先生,博聞強識,尤精勾股泰西之學,今偶得異邦圖譜,願與先生共析其理。”
館舍內,空氣驟然凝固。
趙德潤心下駭然。子先雖暫為欽天監博士之微職,然其南直隸鬆江府人士的出身、萬曆二十五年順天鄉試解元的科名、以及鑽研兵農象緯之學的聲名,在京師清流同好中雖有所傳,終究未達顯赫。這倭酋賴陸,竟能於萬裡之外,將其根底、字號、所長摸查得如此細致分明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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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已非簡單“請教”,而是赤裸的示能,更是精準的拿捏——對方清楚地知道,使團中誰能看懂他們的把戲,並特意點出此人。
鬆江徐子先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。他緩緩合上那卷寫滿算式與草圖的紙簿,將炭筆插入懷中,並未立刻回應門外的柳生,而是轉向趙德潤。
他臉上並無驚惶,反而掠過一絲極淡的、近乎譏誚的冷笑。這笑意讓他那張因專注而顯得冷硬的麵容,驟然透出一股屬於天朝士人骨子裡的、居高臨下的疏離與審視。
“文石兄,”他開口,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平靜,甚至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倦怠,仿佛在討論一件遠不如手中算題重要的瑣事,“倭人倒是好記性。不過……”
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蒸騰的“海火”,語氣平淡,卻字字清晰,足以讓門外的柳生也聽得明白:
“火器之利,源出中華。宋有突火槍,元有銅火銃,我朝更有神機營威震天下。佛郎機、紅夷諸炮,不過得我祖宗遺法之皮毛,輾轉海外,偶有增益罷了。其理其基,何曾超出《武經總要》、《火龍經》之藩籬?”
他頓了頓,仿佛在給學生講解一個淺顯的道理:
“彼等如今效西人樣式,造巨艦,鑄重炮,看似駭人,實則不過重走我大明永樂年間寶船舊路,且隻得其形,未得其神。鄭和船隊七下西洋,為的是宣威懷柔,器雖利,而以仁為本。今倭人窮儘物力,效此凶器,所圖無非劫掠,是以術害道,其勢豈能久長?”
他這番話說得不急不徐,甚至帶著一種學者式的考據癖好,仿佛隻是在陳述曆史事實。然而,其中蘊含的文明優越感與道德批判,卻如無形的牆壁,將他與窗外那一片傾國之力的野蠻喧囂隔絕開來。
最後,他整了整那身半舊的青布直裰,仿佛隻是要去參加一場尋常的詩會清談,對趙德潤微微頷首:
“文石兄寬心。彼既以‘共析其理’為名,弟便去看看。正好也教他們知曉,何謂‘器’與‘道’之本末,何謂‘術’與‘勢’之短長。縱使其艦炮再利,無非奇技淫巧之堆積,終非王道。我輩儒者,當觀其興衰之數,而非眩目於其鋒刃之寒。”
言畢,他不再看趙德潤複雜難言的神色,轉身,從容推門而出。
麵對門外按刀肅立、麵無表情的柳生新左衛門,徐子先隻是略一拱手,語氣疏淡:
“有勞引路。”
仿佛他前往的,並非虎狼之穴,而隻是一處藏有珍本古籍、有待校勘的書齋。
他那襲樸素的青衫,緩緩沒入長廊被火光與陰影交織的昏冥之中,背影挺直,步伐穩定,將一種屬於文明腹地的、近乎傲慢的平靜,帶進了這片被戰爭欲望灼燒的異邦土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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