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曆二十九年朝鮮宣祖三十四年,日本慶長六年)辛醜,三月初,漢城,昌德宮。
世子光海君李琿自昌德宮仁政殿問安歸來,眉宇間凝著經年不散的沉鬱。算來,他入主春坊已近十載。十年儲位,非但未能稍安國本,反似坐在日漸灼燙的炭盆之上。父王宣祖久病纏身,國事如蜩如螗,而今日殿上,關於“倭國新主麵相”的爭論,不過是這無儘灼熱中,又添上的一簇邪火。
他行至通往春坊的複廊轉角,卻見一人早已等候在廊柱的陰影下。那人身形較光海君更為高大,卻微微佝僂著背,衣著華貴,眼神裡卻混雜著經年的失意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——正是他的異母兄,曾被立為世子、後又遭廢黜的臨海君李珒。
“王弟下朝了?”臨海君的聲音不高,帶著一種久經世故的平淡,側身讓出道路,姿態卻並非全然的恭順。
光海君腳步微頓,心頭警鈴輕響。這位兄長,自被廢後便深居簡出,但其背後與西人黨千絲萬縷的聯係,以及他本人對世子之位未嘗或忘的心思,在朝野從不是秘密。今日特意在此“偶遇”,絕非尋常。
“兄長在此,是專程等我?”光海君語氣平靜,聽不出波瀾。
“聽聞今日殿上,甚是熱鬨。”臨海君不置可否,與光海君並肩緩緩前行,目光卻望著廊外枯寂的庭院,“金公指北人黨某官員)大談倭酋賴陸‘男生女相,目帶桃花,乃禍國之妖’,引經據典,慷慨激昂。不知王弟以為如何?”
光海君心中冷笑,果然為此而來。他不動聲色:“相術渺茫,豈可儘信?然倭酋整合六十六州,其勢已成,此乃實情。北人之論,雖有過激,亦是警醒之意。”
“警醒?”臨海君嘴角扯出一抹似嘲非嘲的弧度,“北人李山海等人,借‘警醒’之名,行攬權之實,鼓吹擴軍備戰,國庫空虛,豈非又要重蹈當年‘軍功田’盤剝百姓之覆轍?其心恐不在禦外侮,而在固權位。”他話鋒一轉,聲音壓低,卻字字清晰,“反觀南人,隻知高唱‘事大以誠’,將國運儘托於萬裡之外、已顯疲態的北京朝廷,豈非迂闊?”
他停下腳步,看向光海君,眼中閃爍著屬於西人黨那份務實乃至功利的光芒:“我西人之見,與其妄信麵相妖說,或空等天兵,不若正視現實。倭國新立,其主年少,所求者無非財貨市易之利。若我能暗中疏通對馬渠道,許以有限海貿,暫弭兵鋒,為我朝鮮贏得十年生聚、十年教訓之機,方是務實安邦之道。內修政理,強本節用,遠比空談‘妖相’、‘大義’來得緊要。”
光海君聽明白了。西人黨這是借臨海君之口,在試探、也是在推銷他們的路線:淡化威脅,尋求私下交易,以實利換時間,重心放在國內整頓和積蓄力量上。這與北人“積極備戰”、南人“完全倚明”的主張,截然不同。
“兄長之論,確有道理。”光海君斟酌詞句,不想在此刻與西人徹底撕破臉,“然倭人貪欲,豈是有限海貿可填?壬辰之鑒,刻骨銘心。此事需從長計議,更要……看清那羽柴賴陸,究竟是求利之商賈,還是秀吉之流的吞天之徒。”
“看清?”臨海君輕笑一聲,意有所指,“如何看清?莫非王弟也想遣使赴倭,親眼見見那位‘桃花眼’的梟雄?隻怕北人、南人,第一個就不答應。”
兄弟二人的對話,表麵平靜,內裡卻針鋒相對,將朝鮮朝堂上北、南、西三黨在對日策略上的根本分歧,赤裸裸地攤開。光海君夾在中間,北人要他硬,南人要他等,西人要他私下“和”。而他,這個尚未即位的世子,任何傾向都可能引發黨爭的滔天巨浪。
正當他欲結束這場令人疲憊的試探時,複廊儘頭的宮牆之外,忽然隨風飄來一陣斷續、癲狂的吟誦聲。那聲音用漢文嘶喊著,內容初聽香豔,細辨卻字字誅心:
“鮫絲浸髓織春綃,暗拓扶桑未展腰……”
“朱漬斜湮骰嶺雪,脂痕深齧鎖骨潮……”
“渡津龍陽股間楫,薦枕鄂君衾內橈……”
光海君與臨海君的臉色,同時驟變!
這淫詞浪語,描繪對象竟是……而且,竟敢在宮禁之側喧嘩!
“……已見臍丹融麝火,更窺踵嫩暈萄綃……”
“才拋團扇掩梅跡,複遣羅襦縛柳條……”
詩句愈發不堪入耳,光海君又驚又怒,厲聲喝道:“何人在外喧嘩!速去查看!”
侍衛應聲奔去。臨海君的臉色也變得極為難看,低聲道:“狂徒!此等汙言,竟敢……竟敢牽扯倭酋?這是要將我朝鮮置於何地!”他瞬間意識到,這種事可大可小,若被北人利用,可說西人“教化不嚴,市井竟傳此等汙蔑上國之詩”;若被南人利用,則可攻訐“世子腳下竟出此悖逆淫詞,德行有虧”。
很快,侍衛回報,巷中隻餘酒漬碎壇,吟詩者早已無蹤。
“罷了,瘋人妄語。”臨海君拂袖,似想將這不祥的插曲揮開,但眼中疑慮更深,“王弟,山雨欲來,這漢城的風裡,都帶著邪氣。你好自為之。”說罷,他深深看了光海君一眼,轉身離去,背影沒入宮苑深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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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海君獨立廊下,兄長的試探、殿上的爭吵、突如其來的淫詩……無數碎片在腦中翻騰。臨海君最後那句“山雨欲來”,更像一句讖語。
一股強烈的不安,如冰冷的藤蔓,纏繞上他的心頭。他想起方才殿上關於賴陸“麵相”的爭論,想起近日市井間若有若無的、關於“倭國新主容貌殊異”的流言,又想起更早之前,對馬島方麵傳來的零星消息——羽柴賴陸,正在九州大肆整軍。
這些碎片,被這首突如其來的、充滿褻瀆與惡意的豔詩,強行黏合在一起,散發出不祥的氣息。
“……回宮。”良久,光海君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,調轉馬頭,不再看那幽深的巷口。
回到位於昌德宮東側的春坊世子居所),那股揮之不去的不安感依舊縈繞。光海君脫下外袍,坐在書案後,試圖批閱幾份文書定神,卻始終心緒不寧。那豔詩的詞句,如同跗骨之蛆,在腦中回響。
“殿下。”春坊屬官、世子侍講院輔德李貴悄然入內,麵色凝重,手中捧著一隻深紫色的、以螺鈿裝飾的漆木函盒。
“何事?”光海君抬眼。
“對馬島宗氏家老,柳川調信,已至漢城。此刻正在館驛,求見殿下。”李貴聲音壓得極低,“他稱……奉日本國羽柴內大臣賴陸公之命,有國書麵呈殿下。事關……三韓之地存續。”
“羽柴內大臣?”光海君瞳孔一縮。內大臣?這是日本朝廷的最高官位之一!“國書?呈與父王才是,為何直接尋到我這裡?”
“柳川調信言,此信……唯殿下可閱,亦唯殿下能解其中深意。”李貴將漆函輕輕放在案上,“他還說,若殿下不見,他便攜書返回。然則……恐不日便有艨艟蔽海,直臨釜山。”
赤裸裸的威脅。
光海君盯著那漆函。函盒樣式古樸,邊緣以金線勾勒雲紋,正中並無題簽,唯有盒蓋緊扣處,封著一塊深紅色的火漆,漆上壓印的,正是羽柴家的“五七桐”紋。
他的心跳不受控製地加速。方才巷中的豔詩,此刻案上的國書,這兩者接踵而至,絕非巧合。冥冥中,仿佛有一雙冰冷的手,正在將他和整個朝鮮,推向一個早已設好的棋局。
“傳。”光海君的聲音,出乎意料的平靜。他必須見。也必須知道,那位年僅十五歲便讓日本天翻地覆、如今又將目光投向海外的“羽柴內大臣”,究竟要做什麼。
柳川調信被引入春坊偏殿時,步履沉穩,目不斜視。他年約四旬,麵容精悍,穿著符合對馬宗氏家老身份的紋付羽織,姿態恭敬,眼神卻銳利如鷹。行禮之後,他並未多言,隻是從懷中取出一隻以錦緞包裹的狹長木匣,雙手奉上。
“外臣柳川調信,奉我主羽柴內大臣賴陸公之命,呈書於朝鮮國光海君殿下。賴陸公言:書中所述,關乎兩國百年氣運,望殿下獨覽,慎思之。”
李貴上前接過木匣,檢查無誤,轉呈於光海君案前。
光海君深吸一口氣,解開錦緞,打開木匣。內裡是兩卷文書。一卷較新,是常見的日本杉原紙,以泥金題簽“羽柴氏賴陸致朝鮮國光海君書”;另一卷則明顯陳舊得多,紙張泛黃,邊緣有磨損蟲蛀痕跡,以一根褪色的青絲係著,無題簽。
他先展開那卷新文書。
目光掃過開篇“竊惟天運靡常,正統攸歸;人事有定,順逆昭然”,心臟便是一沉。字裡行間,那股撲麵而來的、不容置疑的霸道與自信,幾乎要溢出紙麵。“承先父太閣秀吉之餘烈……六十六州罔不影從……疆域逾先父……四海歸一,兵甲盈野。”這是在炫耀武力,更是宣告一個比豐臣秀吉更強大、更統一的日本已然誕生。
然而,接下來的內容,讓他握著紙卷的手,開始微微顫抖。
“得古奏疏一軸,乃大明建文朝兵部尚書齊泰所書,瀝陳燕逆棣佯狂詐偽、篡奪神器之罪……”
建文?齊泰?燕逆棣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