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瞎子帶來的消息,如同投入平靜池塘的石子,在藏兵穀核心層的心中激蕩起一圈圈漣漪,但表麵上的防禦態勢卻愈發沉靜,甚至帶著一絲刻意展示的“從容”。
寨牆的修補並未如之前那般熱火朝天,隻集中在最關鍵、最脆弱的地段進行加固。工匠坊的爐火依舊徹夜不息,但叮當聲中,新一批“破軍銃”的銃管和修複後重新澆鑄的兩門火炮部件被優先處理。穀內的操練也未放鬆,趙武甚至開始組織小規模的反擊演練,模擬在清軍撤退時進行有限追擊和襲擾。
這種外鬆內緊的姿態,連同前幾日那兩門“山寨炮”精準的遠程一擊,都被阿濟格派出的遊騎和暗探忠實地記錄並帶回。
清軍大營的氣氛,則與藏兵穀的“鎮定”形成了鮮明對比。李自成身死、南明內亂的消息,同樣通過各種渠道傳入了阿濟格耳中,甚至比張遠聲得到的更加詳細、確鑿。
中軍大帳內,阿濟格麵前的案幾上,除了地圖,還多了一封剛剛由北京加急送來的、蓋有多爾袞攝政王大印的密信。信中的措辭還算客氣,但催促他儘快結束關中戰事,要麼徹底剿滅“盤踞秦嶺之明匪”,要麼留偏師監視,主力迅速東返或南下,以備朝廷經略中原、江南之大計。
阿濟格的手指反複摩挲著密信的邊緣,眼神陰鷙地盯著帳中懸掛的簡陋地圖上“藏兵穀”那個點。強攻的挫敗,糧草的損失,兵馬的疲憊,再加上北京方麵的催促……種種因素交織在一起,讓他如同陷入泥沼的猛獸,進退維穀。
繼續強攻?代價太大,且短期內看不到迅速破敵的希望。就此退兵?顏麵何存?入關以來,他英親王阿濟格何曾在南蠻子麵前受過這等憋屈?
“王爺,營中存糧,即便減半發放,也隻夠十日之用。傷員已逾八百,輕傷者尚可隨軍,重傷者……”負責後勤的章京小心翼翼地彙報,話沒說完,但意思已經很清楚。
帳中諸將也都沉默著,前幾日的血戰讓他們心有餘悸。那股明匪不單單是火器厲害,而是從上到下都透著一股邪性的頑強,仿佛每個人都知道為何而戰,且不怕死。
就在這時,帳外親兵通報,派往藏兵穀方向哨探的牛錄章京回來了,帶回了新的觀察情報。
“說。”阿濟格沉聲道。
“回王爺,賊軍寨牆修複緩慢,但其營內秩序井然,未見慌亂。今日觀察到其有兵馬出寨,於五裡外山道演練陣型,似有反攻之意。另外……其寨內似有新的冶鐵爐點火,煙柱甚大。”牛錄章京如實稟報。
“演練陣型?新起爐灶?”阿濟格眼中寒光一閃。對方不僅沒有因慘烈防守而萎靡,反而在積極準備反擊,甚至可能在生產更多的軍械!這股韌勁和潛力,讓他感到了更深的不安。
“王爺,”之前提議退兵的那位梅勒章京再次開口,語氣更加懇切,“此股賊人已成氣候,非旦夕可下。如今流寇已平,南明內亂,正是我大清席卷天下之時。若大軍久困於此,恐誤朝廷大事啊!不如暫且退兵,封鎖山道,待日後天下大定,再調集重兵,一舉蕩平不遲!”
這番話,說中了阿濟格心中最深處的那絲猶豫。個人顏麵與朝廷大局,孰輕孰重?他並非純粹的莽夫。
帳內陷入了更長的沉默,隻有火盆中木炭燃燒的劈啪聲。良久,阿濟格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,聲音帶著不甘的沙啞:“傳令,巴圖部斷後,多設疑兵。大軍……明日拂曉,分批拔營,退回西安府休整。”
他最終做出了選擇。為了更大的棋局,暫時擱置這顆難以啃下的硬骨頭。但他心底暗暗發誓,待他日騰出手來,定要回來將此地碾為齏粉。
清軍要退兵的消息,儘管極力掩飾,但其營中兵馬調動、物資打包的跡象,還是被胡瞎子手下的精銳夜不收敏銳地捕捉到,並立刻飛報回穀。
總務堂內,眾人精神一振。
“果然要走了!”趙武摩拳擦掌,“莊主,讓末將帶人追上去,狠狠咬他一口!”
“不可。”張遠聲卻搖了搖頭,“困獸猶鬥,何況阿濟格主力未損,巴圖斷後必有防備。我們目的已達,逼退清軍,保存自身。此時貪功冒進,若中埋伏,得不償失。”
他看向韓猛:“韓指揮使,你率騎兵,於清軍撤退十裡後,再行尾隨襲擾。以獵殺其掉隊士卒、摧毀遺棄物資為主,製造恐慌,送他們一程即可。記住,保持距離,絕不準與斷後部隊接戰!”
“遵命!”
次日拂曉,清軍大營在晨曦中悄然開拔,帶著一股壓抑的失敗氛圍。藏兵穀寨牆上,守軍默默看著那如同黑色潮水般退去的敵軍,許多人鬆了口氣,隨即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疲憊。
韓猛的騎兵如同附骨之疽,在清軍撤退的道路兩旁時隱時現,冷箭不時從山林中射出,帶走一兩個落後的清兵。巴圖率部斷後,氣得暴跳如雷,卻不敢離開大隊深入追擊,隻能加快速度,儘快脫離這片讓他損兵折將的噩夢之地。
隨著清軍真正遠去,藏兵穀內外緊繃了近一個月的弦,終於可以稍稍放鬆。寨門打開,民夫開始大規模清理戰場,焚燒敵軍屍體,回收有用的箭矢、兵刃。更多的人則是撲向自家受損的房屋、田地,開始真正的戰後重建。
蘇婉的醫護營依舊忙碌,但新送來的傷員已經很少,她終於可以稍微喘口氣,安排人手熬製一些安神的湯藥分發給受驚的民眾和疲憊的士兵。
張遠聲站在修複了一部分的寨牆上,望著遠處山林間尚未散儘的煙塵清軍遺棄營寨焚燒所生),又回頭看了看穀內漸漸升起的、帶著生活氣息的炊煙,心中並無太多勝利的喜悅,隻有一種沉甸甸的、如履薄冰的清醒。
他們逼退了阿濟格,贏得了寶貴的生存空間和時間。但這隻是風暴眼中短暫的間隙。清軍的威脅並未消失,天下大勢正在以更快的速度崩塌、重組。
“胡瞎子。”
“屬下在。”
“清軍退兵路線、最終駐紮地點,我要詳細報告。另外,動用一切渠道,我要知道北京多爾袞下一步的動向,南明左良玉東下的結果,以及……西邊,漢中、四川,現在是誰在主事,情況如何。”
“是!”
退潮之後,新的暗流已然開始湧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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