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四十五章
漢中城破後的第三天,初雪落了下來。
不是那種鵝毛大雪,而是細細碎碎的雪沫,被北風卷著,斜斜地打在臉上,冰冷刺骨。城裡的街道上,血跡還沒完全洗淨,滲進青石板的縫隙裡,被雪一蓋,變成暗紅的冰漬。
範永昌是在這個雪天進的城。這位範家在陝西的大掌櫃,四十出頭,穿著貂裘,戴著暖帽,坐在八人抬的暖轎裡。轎簾掀起一角,他打量著這座剛經曆血火的城池——清軍的藍旗插在城樓上,士兵在街口設卡盤查,店鋪大多關門,隻有幾家糧行和布莊開了半扇門,夥計縮著脖子張望。
轎子停在原漢中知府衙門——現在是清軍參領巴特爾的臨時行轅前。範永昌下轎,早有親兵迎上來,引他入內。
巴特爾正坐在堂上烤火。這位蒙古參領手臂纏著繃帶,臉色疲憊,但眼神依舊銳利。看到範永昌,他沒起身,隻抬了抬下巴:“範掌櫃來了。坐。”
範永昌行禮後坐下,從懷裡掏出一份禮單,雙手奉上:“將軍辛苦。這是鄙號一點心意,恭賀將軍克複漢中。”
親兵接過禮單遞給巴特爾。上麵列著糧食五百石、布匹三百匹、藥材二十箱、還有白銀兩千兩。巴特爾掃了一眼,臉色稍霽:“範掌櫃有心了。”
“應該的。”範永昌微笑道,“將軍為朝廷收複失地,鄙號略儘綿力而已。另外,聽聞軍中糧草不繼,鄙號在西安、鳳翔尚有存糧,將軍若需要,隨時可調運過來。”
這才是巴特爾最需要的。他坐直身子:“範掌櫃能調多少?”
“第一批,兩千石。後續每月可保證一千石以上,直到漢中恢複生產。”範永昌頓了頓,“隻是這山路難行,運費……”
“運費好說。”巴特爾大手一揮,“你報個數,本將批條子,從繳獲裡出。”
“那倒不必。”範永昌擺擺手,“能為朝廷效力,是鄙號的榮幸。隻求將軍一事——”
“說。”
“漢中乃川陝咽喉,商貿重鎮。如今戰亂初定,商路斷絕,百姓困苦。鄙號想牽頭恢複漢中與西安、四川的貿易,既便利軍民,也可充實府庫。隻是需要將軍派兵保護商道,再給鄙號些便利……”
巴特爾聽明白了。這是要壟斷漢中的貿易。他盯著範永昌看了半晌,忽然笑了:“範掌櫃是聰明人。好,本將準了。從今日起,漢中商稅由你代征,商隊護衛由我軍派出。但有一條——糧價、鹽價需平抑,不可趁亂暴漲,激起民變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範永昌躬身,“鄙號定當儘心竭力,為將軍分憂。”
兩人又商議了些細節。臨走時,範永昌狀似隨意地問了句:“聽聞將軍此次攻城,北麵山裡還有些匪類襲擾?”
巴特爾臉色一沉:“一群跳梁小醜,仗著熟悉地形,打打冷槍。等本將騰出手來,自會料理。”
“將軍英明。”範永昌不再多問,行禮告退。
走出衙門時,雪下得更密了。他上了轎,對隨行的管事低聲吩咐:“派人去查查北麵山裡那夥人的底細。還有,告訴咱們在西安的人,盯緊薑家——他們跟山裡那些人,怕是有關聯。”
“是。”
轎子抬起,在雪中漸行漸遠。範永昌閉目養神,心裡盤算著。漢中這塊肉,他範家吃定了。至於山裡那些土匪……若是識相,或許可以收編;若是不識相,清軍的刀,正好借來一用。
藏兵穀裡,雪也下了起來。
難民們被分散安置到各墾殖點後,山穀裡恢複了往日的秩序,隻是人多了許多。周典被安排住在一處獨立的小院裡,和沈溪的醫護班相鄰。院子不大,但乾淨,有炕有灶,還有個小書房——這是張遠聲特意吩咐的。
住進來的第二天,李岩來了,帶來幾本書和一疊紙筆。
“周先生住得可還習慣?”
“很好,勞李先生費心。”周典起身相迎。他已經換上了山穀裡常見的粗布棉衣,雖然樸素,但乾淨暖和。
“莊主說,周先生是管賬的行家,不能荒廢了。”李岩把書放下,“這是山穀裡的一些賬冊和物資記錄,周先生若有空,可以幫忙看看,提提意見。”
周典翻開最上麵一本,是今年秋收的統計。條目清晰,數字準確,連損耗和儲備都分門彆類列得清清楚楚。他眼睛一亮:“這是誰做的?”
“各墾殖點的管事報上來,總務堂彙總的。”李岩說,“不過比起周先生在漢中管的那些,還是粗糙了些。”
“不粗糙,已經很好了。”周典由衷道,“亂世裡,能把賬理這麼清楚,不容易。”
兩人正說著,外麵傳來腳步聲。張遠聲披著蓑衣進來,抖落一身雪沫。
“周先生。”
周典連忙行禮:“莊主。”
“不必多禮。”張遠聲在炕沿坐下,“住得還習慣嗎?”
“習慣,比漢中好多了。”周典苦笑,“至少不用擔驚受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