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，天邊最後一抹絳紫的晚霞漸漸被深藍的夜幕吞噬。龐莊村家家戶戶亮起溫暖的燈火，炊煙早已散儘，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草木清香和各家各戶的飯菜餘味。王龍飛的車子緩緩駛入自家院子，車燈劃過，驚起了牆角草叢裡幾隻蛐蛐的鳴叫。
停好車，他沒有立刻下來，而是在車裡坐了片刻。趙鼎泰辦公室那杯涼透的茶，那番犀利深刻的分析，那些既令人警醒又指明方向的對話，還在腦海中反複回響。
一個多億的預算，五大難處，步步荊棘……但心底那簇關於學校、關於未來的火苗，被這番理性的冷水澆淋後，非但沒有熄滅，反而在清醒的認知中燃燒得更加穩定、更加執著。
他需要一點時間，將這紛繁的思緒沉澱、梳理，更重要的是，他需要與最懂他、最能給他力量與智慧的人分享這一切。
推開車門，屋內的燈光和著孩子們的嬉鬨聲、電視裡的動畫片聲一起湧來，瞬間包裹了他。那股熟悉的、讓他身心瞬間放鬆的家的氣息，驅散了白日奔波的疲憊和思考的沉重。
“回來啦？”李靜係著圍裙從廚房探出身，手裡還拿著鍋鏟，臉上是溫柔的笑意，“正好，洗洗手，準備吃飯。今天燉了你愛喝的菌菇湯，用的是咱們溫室新收的姬鬆茸。”
“爸爸！”王知行從客廳沙發上蹦下來，光著腳丫跑過來，手裡舉著一張塗得花花綠綠的畫，“你看我畫的！這是我們未來的學校！有高高的樓，大大的操場，還有……還有沙棘樹！”
王龍飛心頭一熱，蹲下身接過畫。畫紙上是稚嫩的筆觸：幾棟歪歪扭扭但色彩鮮豔的房子，一個圓圈代表操場，旁邊還有幾棵點綴著紅色果子的樹。孩子的直覺和期望，如此樸素而直接。他摸摸兒子的頭，聲音有些發哽：“畫得真好！知行想要這樣的學校嗎？”
“想！”知行用力點頭，眼睛亮晶晶的，“我們老師說，縣裡的學校有漂亮的圖書館和音樂教室。爸爸，我們村也會有嗎？”
“會有的，爸爸和媽媽，還有好多叔叔阿姨，正在努力。”王龍飛鄭重地承諾，將畫仔細折好，放進口袋。這一刻，趙鼎泰所說的所有困難，仿佛都有了更具體、更必須去克服的意義。
小伊然搖搖晃晃地走過來，抱住他的腿，仰起小臉，口齒不清地喊：“爸爸……飯飯……”
王龍飛一把將女兒抱起，在她柔軟的臉頰上親了親，一天的奔波勞頓仿佛都被這小小的擁抱治愈了。“好，吃飯飯，伊然餓了吧？”
餐桌上，四菜一湯，簡單卻溫馨。清炒時蔬，蔥爆羊肉，涼拌木耳，還有知行最愛的番茄炒蛋，中間是冒著熱氣的菌菇湯。一家人圍坐，說說笑笑。王龍飛暫時將那些沉重的議題壓下，專心享受著這片刻的天倫之樂。他給李靜夾菜，聽知行嘰嘰喳喳講幼兒園的趣事，喂伊然小心地喝湯，心裡那片被現實難題暫時籠罩的角落，被這暖融融的燈光和笑語烘得柔軟而踏實。
飯後，李靜收拾碗筷，王龍飛陪兩個孩子在客廳玩了會兒積木。等孩子們洗漱完畢，被奶奶帶回房間講睡前故事，客廳裡終於安靜下來。李靜泡了一壺安神的菊花枸杞茶，端到客廳的茶幾上。橘色的燈光灑在柔軟的沙發上，營造出一個適合深談的私密空間。
“和趙大哥談得怎麼樣？”李靜遞過一杯茶，在他身邊坐下，聲音輕柔，卻帶著了然的關切。她太了解丈夫了，從他進門時略顯凝重的眼神，吃飯時偶爾的走神，就知道下午的談話絕不輕鬆。
王龍飛接過茶杯，溫熱透過瓷壁傳遞到掌心。他深吸一口氣，又緩緩吐出，仿佛要將胸中積壓的萬千思緒理出一個頭緒。“靜靜，”他開口，聲音在靜謐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，“今天下午，趙大哥給我好好上了一課。關於辦學這件事，他……幾乎把我想象中所有美好的泡泡，都戳破了，但又……給我指出了幾條可能走得通的路。”
李靜沒有打斷，隻是靜靜地看著他，眼神柔和而專注，是傾聽，也是無聲的支撐。
王龍飛開始複述，從趙鼎泰最初那個直指本心的提問——“你圖什麼？”——開始，到後麵條分縷析的“五難”：政策資質、資金持續、師資質量、管理運營、生源口碑。他儘量客觀地轉述趙鼎泰犀利的剖析，不回避其中令人心驚的現實困境，也複述了兩人後來共同探討的那些破解思路：從小規模試點入手、設立教育基金、打組合拳吸引師資、尋找關鍵校長、做好服務積累口碑……
他語速平緩，但思緒的波瀾卻透過話語清晰地傳遞出來。說到資金壓力時，他會不自覺地握緊茶杯；說到師資難題時，眉頭會深深蹙起；說到那些可能的破解之道時，眼中又會燃起光亮。李靜始終認真聽著，不時微微點頭，聽到關鍵處，會輕聲追問一兩個細節。
“……所以，最後趙大哥的建議是，‘小步快跑，試點先行，模式創新，風險可控’。先不要想著一口吃成胖子，從幼兒園和小學低年級做起，把模式跑通，把口碑做出來。資金上，絕不能影響‘本味’和‘本泰’這兩個基本盤。”王龍飛說完，端起已經微涼的茶喝了一大口，仿佛要壓下喉嚨裡的乾澀，也壓下心頭的萬千感慨。“靜靜，說實在的，聽他分析完，我心裡更沉重了。以前隻覺得是件難事，但沒想到，這麼難。每一步，都是深水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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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廳裡安靜下來，隻有牆上的時鐘發出規律的滴答聲。李靜沒有立刻接話，她微微側著頭，似乎在消化丈夫帶來的這大量信息，又似乎在思考著什麼。過了好一會兒，她才輕聲開口，語氣平靜卻有力：“趙大哥說得對，也說得透。這盆冷水，潑得及時，也潑得必要。”
她放下自己的茶杯，轉向王龍飛，目光清澈而堅定：“但是龍飛，難，不代表不對，更不代表不能做。趙大哥是把所有最壞的情況、最難的路都擺在了你麵前，讓你看得清清楚楚。這恰恰說明，他是真的在為你著想，怕你冒進，怕你吃虧。他把路指出來了，雖然路上滿是荊棘，但畢竟，路是指出來了。”
她頓了頓，繼續說，聲音裡多了幾分她作為研發總監特有的條分縷析：“政策資質，我們可以慢慢攻，從小做起，用成績說話。資金，是壓力最大的一環，但也不是無解。我們不是還有沙棘這塊基本盤嗎？隻要主業穩，就能持續輸血。而且，我們可以拓寬思路，就像趙大哥說的，基金、捐贈、政策補貼，甚至未來可以考慮一些不影響教育本質的、合規的輔助性營收。最關鍵的，是模式和初心。隻要我們做的真是好事，真有價值，我相信，辦法總比困難多。”
“那師資呢？”王龍飛問出他最擔心的問題，“沒有好老師，一切都是空談。我們拿什麼去和縣城、市裡的好學校搶人？光靠錢，未必留得住心，也未必能請來真正頂尖的人。”
李靜沉吟片刻，眼中閃過一絲光芒：“龍飛，我們或許可以換個思路。我們不一定要去‘搶’那些已經在體製內、在名校功成名就的名師。我們可以去‘找’，去找那些有理想、有情懷、有潛力，但可能因為種種原因被埋沒，或者渴望一片新天地去實現教育理想的人。比如，剛從優秀師範院校畢業、充滿熱情卻苦於沒有平台施展的年輕人；比如，在現有體係內感到束縛、渴望教學創新的一線教師；甚至，我們可以吸引一些有教育背景、有國際視野的‘海歸’人才。我們提供的，不隻是一份有競爭力的薪酬，更是一個實現教育理想的舞台，一個充滿可能性的成長空間，一個溫暖且有歸屬感的‘教育社區’。”
她越說思路越清晰，身體微微前傾：“我們可以承諾小班化教學，讓老師能關注到每一個孩子；我們可以大力支持課程研發，讓老師的創意有施展的土壤；我們可以把鄉土資源、企業資源比如我們的農場、酒廠、甚至未來的商業中心）變成活生生的課堂；我們可以為老師解決住房、配偶工作、子女入學這些後顧之憂……龍飛，我們要打造的，不僅僅是一所學校，更是一個教育創新的試驗田，一個讓好老師願意來、留得住、有成就感的事業平台。這份事業感和價值感，有時候，比單純的薪水更有吸引力。”
王龍飛靜靜地聽著，心中的陰霾被妻子這番話語一點點驅散。李靜總是這樣，在他被宏觀難題壓得喘不過氣時，能從一個更細膩、更人性化、也更具有操作性的角度，提出建設性的想法。她的視角，補充了趙鼎泰戰略層麵的冷靜，也彌補了自己有時過於理想化的激情。
“還有管理，”李靜繼續說，“校長是關鍵。這個人，不僅要懂教育、會管理，更要和我們有相同的教育理念，願意把這件事當成畢生的事業來做，而不僅僅是一份工作。我們可以撒開網去找，通過業界朋友推薦，甚至可以通過獵頭。寧缺毋濫。在找到這個人之前，我們可以先組建一個籌備小組，你來掛帥，我、明宇，再找一兩位懂教育的顧問，先把前期框架、特彆是課程理念和師資標準這些‘軟件’的核心東西搭建起來。硬件可以慢慢建，‘軟件’必須從一開始就立好標杆。”
她伸出手，輕輕覆在王龍飛放在膝蓋上的手背上，溫度傳遞過來，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。“龍飛，我知道這很難，很難。但就像我們當初決定種沙棘、建酒廠、甚至做‘本泰’一樣，哪一件事開頭是容易的？不都是一步步摸索，克服無數困難才走到今天的嗎？辦學是難，但它值得。為了知行，為了伊然，為了村裡村外那麼多和知行、伊然一樣的孩子，也為了‘本味’能真正紮根這片土地，留下希望，傳承下去……它值得我們去挑戰，去嘗試。”
王龍飛反手握住了妻子的手，緊緊攥住。那些冰冷的數字、嚴峻的挑戰、未知的險阻，在這一刻，似乎都被掌心傳來的溫暖和堅定所融化、所照亮。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。他有趙鼎泰這樣清醒睿智的引路者，更有李靜這樣靈魂相契、並肩而行的伴侶。
“你說得對，靜靜。”他聲音低沉，卻充滿了力量，“趙大哥讓我看清了困難，你讓我看到了希望和路徑。這件事，不能蠻乾，但一定要乾。我們可以慢一點，可以從小做起，但方向不能偏，初心不能改。”
他鬆開手，拿起茶幾上知行畫的那張皺巴巴的畫，小心翼翼地撫平。“你看，孩子都在期待著。我們這些大人，有什麼理由退縮呢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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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靜靠過來，頭輕輕倚在他肩上，兩人一起看著那幅充滿童真的畫。“那就一步一步來。明天，我們先內部開個小會，把趙大哥的意見和你今天的思考，跟大家通個氣。然後，組建籌備組，啟動最前期的調研和政策摸底。就像種沙棘，先育苗，再移栽，耐心等待它紮根、生長、開花結果。”
夜更深了，窗外的蟲鳴顯得格外清晰。茶已涼，但心卻滾燙。夫妻倆沒有再就具體細節繼續討論，有些事需要沉澱，需要反複咀嚼。但一種默契的共識已經達成：教育綜合體這件事，要做，而且必須做成、做好。它將是一場比商業擴張更漫長、更艱辛、也更神聖的跋涉。
“對了，”王龍飛忽然想起什麼，從口袋裡拿出手機，調出一張照片，是他在趙鼎泰辦公室用手機拍下的、自己草擬的那份初步預算概要，“這是我最粗的匡算，超過一個億。你看……”
李靜接過手機，仔細看著那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數字，神色平靜。良久，她抬起頭，微微一笑，那笑容裡有理解，有支持，也有破釜沉舟的決然：“數字是很大。但再大的數字，除以‘一輩子’，除以‘無數孩子的未來’，就不大了。錢可以再賺，但有些事，錯過了時機，就再也補不回來了。咱們……一起想辦法。”
沒有豪言壯語，沒有浪漫承諾，隻是這樸素的“一起想辦法”五個字，卻讓王龍飛的眼眶微微發熱。他攬住妻子的肩膀，將她擁入懷中。窗外，月色如水，靜靜地流淌過龐莊村的屋舍、田野，也流淌過他們共同構想的、那片承載著讀書聲與歡笑聲的未來校園的藍圖之上。
這個夜晚，關於一個龐大教育夢想的沉重議題，在一盞溫暖的台燈下，經過夫妻間坦誠的交流、理性的剖析、情感的共鳴，完成了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“家庭董事會”。
它從未如此清晰，也從未如此堅定地，植根於現實土壤，並孕育出破土而出的力量。前路漫漫，但燈下並肩的兩個人知道，他們已準備好，為這縷照亮鄉土未來的心燈，積蓄所有光芒，並為之長久守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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