蔥油餅的餘香似乎還縈繞在廊柱間，扶蘇望著遠處渭南工地徹夜不熄的爐火，心中那份因美食而稍稍舒緩的疲憊，很快又被更宏大的圖景填滿。舌尖的煙火點燃了，但支撐這煙火鼎盛的根基，還遠未夯實。
他轉身回到膳房，庖廚令高要等人仍沉浸在蔥油餅帶來的味蕾風暴中，激動又忐忑地望著他。
“高要。”扶蘇的聲音恢複了帝王的沉穩。
“臣在！”高要一個激靈，連忙躬身。
“蔥油餅不過滄海一粟。”扶蘇的目光掃過那些簡陋的炊具和原始的食材，“朕今日所言‘油熱炒爆香’、‘水汽蒸騰’、‘揉拉成麵’、‘摔打為丸’，皆非虛言。此乃烹飪大道之基！”他頓了頓，腦海中快速掠過後世烹飪的基本框架，“爾等需謹記數則：其一，火有文武，油有生熟，火候乃味之魂；其二，食材本味為尊，調料增香提鮮為輔，不可喧賓奪主；其三，生熟務必透徹，尤其禽畜魚蝦，半生不熟易生癘氣；其四，相克之物，如河豚之毒、發芽塊莖、未熟芸薹、蜂蜜與生蔥等，萬不可同食！輕則腹痛嘔瀉，重則危及性命！爾等研製新肴，務必先查典籍，詢醫者，反複試嘗，確認無毒無害，方可呈於禦前！若有半分差池，爾等項上人頭，便是代價！”最後一句，語氣陡然轉厲，帶著不容置疑的森然。
高要渾身一凜，額頭瞬間滲出冷汗，方才的興奮被巨大的責任感取代：“臣高要謹記陛下教誨！必以性命擔保，所研之食，必先經臣等親嘗百遍，確認萬無一失，方敢呈獻陛下！若有差池，臣甘願領受千刀萬剮之刑！”
“嗯。”扶蘇神色稍緩，“自明日起，朕之膳食，便由爾等依此新法料理。一日三餐，不求奢靡，但求精致可口，變化翻新。所用新物新法，需詳錄其方，以備查驗推廣。去吧，用心鑽研。”
“臣領旨！謝陛下隆恩！”高要帶著幾個同樣神情肅穆的庖廚，深深叩拜，仿佛接過了千斤重擔，也接過了開啟大秦味蕾新紀元的鑰匙，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。
膳房的煙火氣暫歇，扶蘇的目光卻投向了更深處。他信步走到殿角，隨手拿起一件侍從捧著的青銅短劍。劍身厚重，紋飾古樸，在燭光下泛著青幽的冷光。指腹撫過劍脊，那沉甸甸的分量和略顯粗糙的質感，讓他眉頭微蹙。
“工部尚書程邈何在？”扶蘇沉聲問道。
“臣在！”一直在殿外候命的程邈聞聲快步而入，身上似乎還帶著文墨革新署的墨香與紙屑。
扶蘇將青銅劍遞給他：“程卿，此劍如何？”
程邈雙手接過，仔細端詳，恭敬道：“回陛下，此乃宮中侍衛製式佩劍，銅錫配比精當，鑄造堅實，鋒刃雖不及百煉精鋼，然已屬良器。”
“良器？”扶蘇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，帶著一絲審視，“耗費幾何？鍛打幾時？可堪大規模配發？比之匈奴彎刀、百越淬毒短矛，如何？”
程邈一愣，隨即額角見汗。陛下所問，直指要害。青銅器鑄造，需尋優質銅錫礦，開采艱難，運輸靡費，熔煉需極高溫度，耗費大量木炭，且成品沉重，韌性不足，易脆易折。若要打造上乘兵器，需反複鍛打、淬火，耗時耗力，成本高昂。所謂“良器”，不過是相對而言，大規模裝備精銳部隊已是極限，更遑論全民皆兵。
“陛下明察……”程邈聲音艱澀，“青銅雖堅，然其弊如陛下所言。鐵礦雖已開掘，然熔煉更需烈火，所得多為脆硬之生鐵，不堪大用。欲得堅韌之鋼，百煉之法，靡費驚人……此乃天下匠人之共困。”
“共困？”扶蘇眼神銳利如鷹，“因循守舊，不思進取，才是真正的困局！”他走到殿中懸掛的帝國疆域圖前，手指劃過連綿的山脈，“我大秦山川廣袤，地下所藏，豈止銅鐵？赤色之礦、玄色之石、燦若黃金者、色如青黛者、晶瑩若雪者……種類繁多，何止千百！然爾等工部，可曾詳查其分布？可曾探究何種礦石易熔？何種礦石熔後可得堅韌之金？何種礦石熔後可得延展之材？何種礦石混合熔煉，可得兼具剛柔之新物？”
他猛地轉身，目光灼灼地盯著程邈，話語如同重錘：“朕命你，即刻抽調工部精乾吏員及各地巧匠，成立‘百礦研勘院’！遍訪帝國山川，采集各類礦石樣本！於鹹陽擇地，廣建不同形製之熔爐！對每一種礦石，詳細記錄其名、其色、其產地、其熔煉所需爐溫、熔煉所得之物的色澤、堅硬程度、延展韌性、是否易鏽！更要大膽嘗試，將不同種類礦石混合熔煉，看其能否生成質地更優之‘合金’！銅錫混合得青銅，鐵碳相融可得鋼！焉知銅鐵相合、鐵鋁相融，不能得神異之材？此等合金，或可鑄削鐵如泥之利刃，或可造輕便堅韌之甲胄，或可製經久耐用之農具，用途之廣，遠超爾等想象！”
程邈聽得目瞪口呆，心神劇震！陛下所言，已完全超出了他對“金”的認知！不再局限於尋找更好的銅鐵，而是主動去探索、混合、創造新的材料！這思路，如同在黑暗中為他點亮了一盞通往無儘寶藏的明燈！他仿佛看到了無數種前所未見的“金屬”在熔爐中流淌，看到了帝國軍械、農具、乃至日常器用即將迎來翻天覆地的革新！
“臣……臣程邈領旨！”他激動得聲音發顫，深深拜下，“陛下洞燭幽微，開萬世匠學之先河！臣必殫精竭慮，窮搜天下奇礦，窮究熔煉之法，窮試混合之道，為我大秦，鑄就萬世不拔之基！”
“所需人手、錢糧、場地，儘數撥給！優先保障！”扶蘇斬釘截鐵，“此乃工部未來十年第一要務！朕要看到成果，更要看到詳實無誤的記錄！此‘百礦圖譜’與‘合金譜係’，當為帝國至寶，工部鎮部之典！”
“諾！臣必不負聖望！”程邈帶著滿腔的震撼與使命感，匆匆領命而去，步伐比來時輕快有力了十倍。
處理完這兩樁“小事”，殿內重歸寂靜。扶蘇坐回禦座，揉了揉眉心，真正的重頭戲才剛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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