岱頂行宮,天貺殿東側的帝王齋宮,此刻沉浸在一種莊嚴肅穆的寧靜之中,與外界的森嚴壁壘形成了奇異的對照。
殿內,巨大的青銅仙鶴香爐吞吐著嫋嫋青煙,上等的沉水香混合著泰山鬆柏特有的清冽氣息,在空氣中緩緩流淌。這香氣並不濃烈,卻帶著一種能滌蕩心神的力量,絲絲縷縷,沁入肺腑。
扶蘇赤足,踏在光潔如鏡、微涼沁人的黑曜石地磚上。他僅著素白的中衣,長發披散,未束冠冕。兩名身著玄色深衣、神情恭謹肅穆的內侍,正將取自泰山深處甘冽山泉的溫水,輕輕舀起,緩緩淋在他展開的雙臂、肩背之上。水聲潺潺,在空曠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。水珠順著他年輕而結實的肌理滑落,帶走連日奔波的風塵與昨夜血腥的硝煙氣息。
他的目光沉靜,投向殿外。透過敞開的巨大雕花木窗,可以看見夕陽熔金,為遠處層層疊疊、蒼翠如墨的泰山群峰鍍上了一層神聖的光暈。山風掠過林海,發出低沉而悠遠的鬆濤聲,如同亙古傳來的天地低語。
焚香,沐浴,靜心。
這是禮部製定的封禪前儀程,是帝王與天地溝通前,必要的淨身、淨心、淨意之舉。扶蘇一絲不苟地執行著。每一次水流的衝刷,每一次悠長的呼吸,都仿佛在剝離凡塵的喧囂,讓心神向那即將登臨的、至高至聖的境界靠攏。
殿內侍立的李斯、陳平、蒙恬、叔孫通等人,皆屏息凝神,垂手恭立。他們同樣換上了莊重的禮服,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肅穆。泰山封禪,乃千古帝王盛事,非大功業、大德行、大天命者不可為。此刻,他們不僅是帝國的重臣,更是這場曠世大典的見證者與參與者,心中激蕩著難以言喻的激動與虔誠。空氣中彌漫的香氛與帝王沉靜如淵的氣度,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威壓,讓他們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。
齋戒的第一日,便在焚香沐浴的靜默與山風鬆濤的陪伴中,悄然流逝。
次日,晨光熹微,穿透薄霧,將岱頂行宮籠罩在一片柔和的金輝之中。
齋宮的靜穆被一陣沉穩而迅捷的腳步聲打破。一身黑色勁裝、風塵仆仆卻不見絲毫疲憊之色的蒙毅,如同融入陰影的獵豹,出現在齋宮門外。他身上的氣息帶著山野的寒露與一絲若有若無的、鐵與血的味道。昨夜,他剛剛自千裡奔襲的楚地前線星夜趕回。
“啟奏陛下,黑冰台指揮使蒙毅,求見。”門口侍立的龍衛低聲通傳。
殿內,扶蘇已結束了清晨的靜坐調息,正由內侍服侍,更換更為莊重的玄色齋戒常服。聞言,他動作未停,隻淡淡道:“宣。”
蒙毅大步走入齋宮,在距離扶蘇五步之處,單膝跪地,甲葉發出清脆的碰撞聲:“臣蒙毅,參見陛下!”
他的聲音帶著長途跋涉後的沙啞,卻依舊清晰冷峻,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李斯等人眼神微凝,知道這是關於六國餘孽清剿的最終回音。
扶蘇係好腰間的素色絲絛,轉過身,目光落在蒙毅身上,平靜無波:“講。”
“臣奉旨清剿六國餘孽,順藤摸瓜,犁庭掃穴,現已奏報!”蒙毅的聲音斬釘截鐵,帶著任務完成的鐵血氣息,“雲夢澤‘鬼見愁’峽穀,負隅頑抗之項伯、項梁、郭梟、魏咎及其黨羽一百九十七人,已於昨日清晨,儘數伏誅!無一漏網!峽穀之內,頑抗者皆歿於強弩飛石之下,餘者欲降,然其首惡項梁,點燃祖祠,自焚於烈火之中!項伯亦於亂軍中授首!”
殿內一片寂靜。李斯等人雖早知結果,但聽到項梁自焚祖祠、項伯授首的細節,心頭仍不免一震。項氏,這個曾經在楚地煊赫一時、被視為抗秦中堅的家族,其最後的核心血脈,連同他們複國的最後幻夢,終於在這泰山封禪的前夕,徹底化為了灰燼。
蒙毅繼續道:“依據俘虜口供及黑冰台密探連日追查,齊地臨淄田氏暗樁三處、魯郡曲阜儒生串聯窩點兩處、魏地大梁舊貴族秘密聯絡點四處、以及散布於各郡縣、與此事有牽連的其餘大小據點共計一十七處,皆已拔除!首惡及骨乾分子,或當場格殺,或擒獲後明正典刑!各地治安師全力配合,行動迅捷,未容其有串聯反抗之機!”
他抬起頭,目光銳利如鷹,看向扶蘇,語氣帶著絕對的自信與肅殺:“陛下,經此雷霆清剿,六國餘孽之核心主乾,已被連根鏟除!或有零星小魚小蝦潛藏於江湖市井、山野荒僻之處,然其組織已潰,人心已散,財力斷絕,聯絡斷絕,猶如無根浮萍,再難掀起風浪!已不足為患!”
“好。”扶蘇隻回了一個字,聲音平淡,聽不出喜怒。仿佛剿滅的不是一群曾意圖刺殺他、顛覆帝國的凶徒,而隻是拂去了衣襟上幾粒礙眼的塵埃。這份平靜,卻比任何嘉獎都更能體現帝王掌控一切的威嚴。
蒙毅微微一頓,話鋒一轉,稟報了一個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情況:“此外,自陛下登基以來,尤其是吏治風暴席卷帝國、以及此次刺殺事件後,黑冰台各地分部及郡縣府衙,近日皆收到大量…投案自首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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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哦?”扶蘇眉梢微挑,露出一絲興味。李斯、陳平等人也豎起了耳朵。
“據初步統計,短短數日,主動前往各地府衙自首者,已逾千人!”蒙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,“這些人,身份複雜。有舊六國沒落的王孫公子,有失勢的貴族旁支,有曾經依附於貴族門下的門客、家仆,甚至還有因戰亂流離、與故國舊族沾親帶故的普通百姓。”
他詳細稟報道:“其中,真正參與過密謀串聯、或為此次刺殺提供過直接幫助的,不足百人,皆已在供出名單據點後,按律處置。其餘絕大多數,據黑冰台密查及各地官吏初審,確如其所言:或被舊日主家以‘複國大義’裹挾,心中惶恐不安;或因新政推行,吏治清明,舊日庇護傘倒塌,擔心昔日與舊族牽連之事被翻出清算;更有甚者,純粹是見陛下威勢日隆,帝國根基穩固如磐石,六國複國已成癡人說夢,與其終日提心吊膽,不如主動投案,求個心安,與舊日徹底割裂!”
蒙毅頓了一下,補充道:“這些人,大多隻是曾受過舊族些許恩惠,或因其身份背景,被舊族視作可資利用的‘遺民’符號,本身並無作奸犯科之實。其自首,也多出於恐懼自保,或求安穩之心。目前,各地府衙已暫時將其收押於牢獄之中,等候陛下聖裁。”
殿內再次陷入沉默。叔孫通撚著胡須,若有所思;李斯眼神閃爍,似在權衡;陳平則垂著眼瞼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扶蘇緩緩踱步,赤足踩在冰涼的黑曜石上,發出輕微的聲響。他的目光掃過殿內眾人,最終定格在蒙毅身上,聲音清晰而沉穩,帶著一種定鼎乾坤的決斷:
“傳朕旨意。”
所有人的精神瞬間繃緊,躬身聆聽。
“著各地郡守、縣令,會同當地黑冰台分部,對此次主動投案自首之六國遺民,進行仔細甄彆!凡查無實據、確無參與謀逆作亂、亦無其他作奸犯科劣跡者,”扶蘇的聲音微微一頓,隨即斬釘截鐵,“念其主動投案,迷途知返,願與六國舊族劃清界限,朕,赦其牽連之罪!不予追究!”
“陛下聖明!”叔孫通忍不住出聲,這懷柔之策正合儒家仁恕之道。
扶蘇抬手,止住了他的話頭,繼續說道:“赦免之後,責令其具結保證書,由當地裡正、鄉老作保,釋其歸家!令其各安本業,或耕田,或務工,或行商,務必勤勉勞作,遵紀守法,安心做我大秦之順民!官府當一視同仁,不得因其過往身份而另眼相看,更不得歧視刁難!若有官吏陽奉陰違,借機勒索欺壓者,一經查實,嚴懲不貸!”
他的目光變得深邃,仿佛穿透了宮牆,看到了帝國廣袤的疆土和其上生存的億萬黎庶:“六國已亡,其民,亦是我大秦之民!先帝掃平六合,非為屠戮,乃為終結戰亂,混一宇內,開萬世太平!寡人要的,不是一個充滿猜忌與仇恨的帝國,而是一個百族歸心、萬民樂業的煌煌盛世!赦其無罪,予其生路,令其安心勞作,便是要告訴這天下所有心存疑慮、身負舊痕之人:放下過往,擁抱新生,帝國自有其容身之地,亦有其向上之階!”
字字句句,如同洪鐘大呂,敲在眾人心頭。這不僅僅是赦免,更是一種宏大的政治宣言,是對“書同文、車同軌”精神更深層次的詮釋——人心的歸一!
“臣等領旨!陛下聖明!”李斯、陳平、蒙恬、叔孫通乃至蒙毅,皆心悅誠服,深深躬身。他們明白,這道旨意一旦頒行,其收攏人心、安定地方、徹底瓦解六國遺族最後一點潛在土壤的效果,將遠超十萬大軍的威懾!這,才是真正的帝王之術!
“蒙毅,”扶蘇看向他,“清剿餘孽之事,不可懈怠。赦免歸赦免,然黑冰台之耳目,仍需如常張開。對那些自首者,可暗中觀察其歸家後言行,若真心歸附,自當以誠待之;若陽奉陰違,假意投誠,暗行不軌…”扶蘇的眼神驟然轉冷,如同冰封的深潭,“那便無需再留情麵,按律嚴辦!帝國之仁德,非懦弱可欺!”
“臣,明白!”蒙毅肅然應命,眼中精光一閃。懷柔與鐵腕,恩威並施,方為駕馭之道。
“去吧。將朕的旨意,以八百裡加急,通傳各郡縣。”扶蘇揮了揮手。
“遵旨!”蒙毅再拜,起身,帶著新的使命,如同來時一般,迅捷無聲地退出了齋宮,身影很快消失在晨光之中。
齋宮內,再次恢複了靜謐。沉水香的青煙依舊嫋嫋,鬆濤聲隱隱傳來。
扶蘇走到巨大的雕花木窗前,負手而立,眺望著沐浴在金色朝陽中的泰山主峰。那巍峨的山體,沉默而厚重,承載著悠悠歲月,也即將見證一個新的時代開啟。
他身後,帝國的重臣們肅立無聲,目光同樣投向那象征著天命所歸的聖山。
距離九月十五,泰山封禪大典,僅餘最後一日。
帝國的意誌已然下達,如春風化雨,安撫著舊日傷痕;如雷霆萬鈞,滌蕩著最後塵埃。泰山腳下,人心漸安;泰山之巔,天命將昭。萬事俱備,隻待那登臨絕頂,告祭蒼穹的莊嚴時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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