省城這間小小的“林記”分號，竟真像那石縫裡鑽出的草芽，在年關前熙攘的人流裡，一天天立住了身形。生意不算頂紅火，卻也日日有些進項，細水長流，將那鋪麵的租金和師徒三人的嚼穀，勉強掙了出來。曉燕心裡那根一直緊繃的弦，總算能稍稍鬆下兩分。
可這省城的地界，到底是藏龍臥虎。曉燕這“林記”的招牌剛掛出去沒幾天，斜對過不遠，一家瞧著門臉更闊、年頭更久的老字號——“德盛齋”糕餅鋪，便似乎有些不自在起來。
那“德盛齋”，是正兒八經的省城老牌子，三開間的門麵，黑漆金字的大匾，門口常年排著不短的隊。他家的點心，曉燕也買來嘗過，用料是紮實的，手藝也是老的，隻是那味道，不知怎的，總讓人覺得厚重有餘，靈巧不足，吃多了有些膩口。尤其是那招牌的“八寶油糕”，油汪汪，甜得發齁，與“林記”追求酥鬆清甜的路子，大相徑庭。
起初，“德盛齋”並沒把這犄角旮旯新冒出的小鋪子放在眼裡。可眼瞅著有些熟客，手裡提著“德盛齋”的點心匣子，路過“林記”時，卻會停下腳步，被那玻璃櫃裡小巧精致的“雲紋酥”、“棗泥卷”吸引，順手再買上幾兩。更有那好事的，買了“林記”的點心，轉頭就進了“德盛齋”，兩相對比，品頭論足。
這話話風言，難免就傳到了“德盛齋”東家的耳朵裡。
這天上午，日頭正好，難得沒什麼風。曉燕正在櫃台裡低頭清算前一天的流水賬，就聽見門外傳來一陣略顯嘈雜的腳步聲。抬頭一看，隻見三四個穿著“德盛齋”藏藍色工裝、膀大腰圓的夥計，擁著一個穿著團花緞麵棉襖、手裡盤著倆鋥亮核桃的中年胖子，晃晃悠悠地踱進了她這間小鋪。
那胖子約莫五十上下年紀，麵團團一張臉，眼皮耷拉著，嘴角卻習慣性地向上彎著，似笑非笑，透著一股子久居人上的倨傲。他一進來，那雙細長的眼睛便像探照燈似的，在鋪子裡掃了一圈，從擦得鋥亮的玻璃櫃台，到牆上掛著的“規範”摘要和獎狀，最後，落在了曉燕身上。
“喲，這就是新來的‘林記’？”胖子開口了，聲音帶著省城人特有的、拖長了尾音的腔調，不緊不慢，卻透著股居高臨下的審視，“聽說，是從清源那縣裡來的？”
曉燕心裡咯噔一下，麵上卻不露聲色，放下賬本，迎上前，臉上帶著生意人慣有的客氣笑容：“是，俺們是從清源來的。您是……‘德盛齋’的東家？”
那胖子從鼻子裡“嗯”了一聲，算是承認了。他踱到櫃台前，也不看曉燕，隻伸出胖手指，隔著玻璃點了點裡麵的“如意雲紋酥”和“金絲棗泥卷”。
“這點心，樣子弄得倒是花哨。”他語氣平淡，聽不出褒貶，“聽說，你們還弄了個什麼……‘做點心的規矩’？掛在牆上？”他說著，抬眼瞟了瞟牆上那幾張裝裱好的紙，嘴角那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明顯了些，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。
旁邊一個夥計立刻附和道：“東家，可不是嘛！做點心嘛，靠的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方子和老師傅的手藝，弄那些個花裡胡哨的條文，頂啥用？糊弄外行罷了！”
曉燕臉上的笑容淡了些，語氣依舊平和：“老師傅的手藝自然是根本。俺們立這規矩，不是要丟了根本，是想把這手藝裡頭的好，說得更明白些，讓買點心的人，吃得也更放心。”
“放心？”那“德盛齋”的東家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，輕輕笑了一聲，盤核桃的手停了一下，“點心吃到嘴裡，好不好，自有公論。靠幾張貼在牆上的紙，就能讓人放心了？小姑娘，你這路子，走得有點歪啊。”
他不再看點心，轉而打量起曉燕這間小小的鋪麵，搖了搖頭：“地方是小了點，也偏。在省城立足，光靠這點新奇，怕是長久不了。咱們‘德盛齋’，三代人的招牌，靠的就是實打實的手藝，童叟無欺。你們這縣裡來的……還是得多學著點。”
這話，聽著是前輩的“指點”，實則字字帶刺，句句貶低。跟著曉燕的兩個年輕徒弟，臉上已顯出憤憤之色。曉燕心裡也窩著一團火，卻知道此時不能發作。她強壓下心頭的怒氣，不卑不亢地回道：“東家說得是。老字號有老字號的底氣，俺們小門小戶，不敢比。俺們就想著，把自家這點心做好，對得起買主，對得起良心，也就知足了。”
那東家見曉燕並沒被自己幾句話唬住，臉上那點假笑也收了起來，哼了一聲，意有所指地說：“良心？這世道，光有良心可不夠。省城這碗飯，不好端。小姑娘，好自為之吧。”
說完，也不再囉嗦，領著那幾個夥計，轉身晃晃悠悠地走了。那背影，都帶著一股子屬於老字號的、不容侵犯的傲慢。
他們一走，鋪子裡的空氣仿佛才重新流動起來。一個徒弟氣得臉通紅，啐了一口：“呸！什麼玩意兒！仗著店大欺侮人！”
另一個也憤憤道：“曉燕姐，他們就是看咱生意好了，眼紅！”
曉燕沒說話，隻默默走到櫃台邊，拿起一塊“如意雲紋酥”，輕輕掰開，看著裡麵均勻酥鬆的層次。她知道，“德盛齋”東家今天這一出，不是結束，隻是個開始。自己這“外來戶”在省城紮下根，動了彆人的奶酪，往後這樣的明槍暗箭，隻怕不會少。
“甭理他們。”曉燕將點心放回原處，語氣恢複了平靜，“咱做咱的點心，賣咱的貨。是好是孬，買主們心裡自有杆秤。”
話雖如此，她心裡卻明白，光靠著產品好、價格實，在這省城錯綜複雜的關係網裡，怕是遠遠不夠。“德盛齋”這樣的地頭蛇，有的是手段給你使絆子。
她抬眼望向窗外，陽光正好，斜對過“德盛齋”那氣派的門臉前，依舊排著不長不短的隊。那金字招牌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，仿佛在無聲地宣示著它在這片土地上的地位。
曉燕輕輕吐出一口氣。這省城的戰場，比她預想的，還要水深。
隻是不知，下一波風浪，會從哪個方向襲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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