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南城根兒往回走，這一路，曉燕的腳步是沉的，心也是沉的。秋風刮在臉上，有了刀片似的鋒利感，卷起街邊的落葉和塵土，打著旋兒，沒頭沒腦地撲到人身上。她腦子裡亂糟糟的，一會兒是那女人絕望的眼神和緊抱的藍布包袱，一會兒是青皮頭猙獰的臉和砸過來的磚頭，一會兒又是韓春遞過來那卷皺巴巴的毛票時，眼底那點微弱的光。
救一個人，惹一窩蜂。這道理她懂。可眼睜睜看著，她做不到。就像當年，她也做不到對餓得奄奄一息的韓春視而不見一樣。這心軟的毛病，大概是她命裡的劫數，改不了了。
遠遠瞧見“桂香齋”的招牌，鋪子門開著，裡頭影影綽綽有好幾個人影。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，加快了腳步。
還沒進門，就聽見裡麵一個陌生的、帶著點官腔的男聲在問話：“……用工合同呢？街道出具的證明有嗎？還有這健康證，過期了得補辦啊。”
是小梅帶著哭腔的解釋聲：“同誌，這……這健康證，韓春他才來沒多久，還沒來得及辦……合同，當時就說好了的，俺們……”
曉燕一步跨進門檻。鋪子裡站著三個人，除了臉色發白、手足無措的小梅，還有兩個穿著深藍色中山裝、腋下夾著公文包的男人。一個四十來歲，國字臉，眉毛很濃，神情嚴肅，正翻看著櫃台上的賬本。另一個年輕些，看著不到三十，戴著一副黑框眼鏡，麵皮白淨，拿著個筆記本在記錄著什麼，眼神卻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鋪子裡的陳設，看到曉燕進來，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。
韓春垂著手，站在櫃台角落，腦袋埋得很低，但曉燕能看見他背在身後的手，緊緊攥成了拳頭，指節發白。
“幾位同誌，你們好。”曉燕定了定神，臉上擠出一點客氣的笑容，走上前，“俺是這鋪子的負責人，林曉燕。剛出去辦了點事，回來晚了。”
那國字臉的男人抬起頭，打量了曉燕一眼，眼神裡沒什麼溫度，公事公辦地說：“林曉燕同誌，我們是區裡聯合檢查組的，來核查你們店的經營和用工情況。你的店員說，有些手續不全。”
“是，是有些沒來得及辦妥，”曉燕連忙點頭，態度誠懇，“同誌，俺這鋪子剛重新開張沒多久，千頭萬緒的，有些地方確實疏忽了。您看，需要補辦哪些，俺們一定儘快！”
國字臉男人“嗯”了一聲，手指在賬本上點了點：“賬目記得還算清楚。但這用工是個大問題。這個叫韓春的，”他指了指角落裡的韓春，“沒有正規用工手續，也沒有健康證明，這不符合規定。按照規定，我們要進行處罰，甚至可能責令你暫停使用。”
韓春的身子猛地一顫。
曉燕的心也揪緊了。罰款她不怕，就怕讓他們揪住韓春這個“黑戶”不放，大做文章，甚至……把他從鋪子裡弄走。她穩了穩心神，賠著小心道：“同誌，您批評得對。是俺考慮不周。這孩子……是個苦命人，家裡遭了難，投奔來的，俺看他可憐，就留下了，一時忘了辦手續。您看，能不能通融一下，俺們馬上補辦，該罰的款，俺認。這孩子身子骨沒毛病，就是瘦點，健康證俺明天就帶他去辦。”
國字臉男人皺了皺眉，還沒說話，旁邊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乾部卻合上了筆記本，推了推眼鏡，開口了，聲音不高，卻帶著一種平緩的、不容置疑的意味：“老張，我看這林老板態度還是誠懇的。個體經濟剛起步，很多經營者對政策法規了解不夠，也情有可原。咱們檢查的目的，是規範，不是一棍子打死。隻要認識到錯誤，積極改正，還是可以給個改正機會的嘛。”
他說話時，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曉燕，又看了看韓春。
那被稱作老張的國字臉男人似乎對這位年輕同事有些顧忌，臉色緩和了些，點了點頭：“小趙說得也有道理。那這樣，林老板，限期三天，把用工手續和健康證明補齊。另外，因為違規用工，罰款五十元。有沒有問題？”
五十元！不是個小數目，但比起停業整頓或者帶走韓春，已經算是輕的了。曉燕連忙應下：“沒問題！沒問題！謝謝兩位同誌！俺們一定按時辦好！”
老張又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，便在罰款單上簽了字。曉燕忍著肉痛，從櫃台裡數出五十元錢，交了罰款，拿到了收據。
兩人收拾東西準備離開。那姓趙的年輕乾部走在後麵，快到門口時，忽然像想起了什麼，回過頭，對著曉燕，用不大但清晰的聲音說了一句：“林老板，做生意，守規矩很重要。但有時候，光守自己的規矩還不夠，也得看看……周圍的‘環境’。有些東西，該清理的，得及時清理，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。”
他說這話時，眼神似乎不經意地，落在了曉燕放賬本的抽屜位置，停留了不到一秒，便移開了。
曉燕心裡猛地一跳！他這話……是什麼意思？是泛指，還是意有所指？他知道什麼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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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等她細想，那趙乾部已經跟著老張，一前一後走出了鋪子，消失在外麵的街道上。
鋪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，隻剩下小梅心有餘悸的抽氣聲和韓春粗重的呼吸聲。
“姐……對不起……”韓春抬起頭，眼圈紅了，“又給鋪子惹麻煩了……還罰了那麼多錢……”
曉燕擺擺手，疲憊地坐在凳子上：“錢是小事，人沒事就好。”她想起那趙乾部臨走時的話，心裡疑竇叢生。這人年紀輕輕，但在檢查組裡，似乎說話有些分量。他那句關於“清理”的話，是警告？還是……某種暗示？
“小趙……”她喃喃自語，“哪個部門的？以前沒見過……”
小梅倒了杯水過來，小聲說：“姐，那個戴眼鏡的趙同誌，看著挺和氣的，說話也有水平。不像那個張同誌，凶巴巴的。”
和氣？有水平？曉燕回想那趙乾部白淨的麵皮和鏡片後平靜無波的眼神，總覺得那和氣底下，藏著些看不透的東西。尤其是他最後那一眼，絕不是無意的。
檢查組來得快，去得也快，像是例行公事，又像是……專門來敲打她一下？是吳科長那邊使的勁？還是……彆的什麼人？
她想起早上豆汁兒攤聽到的，關於吳科長可能“動一動”、李家惹麻煩的閒話。如果那是真的，今天這個檢查組，尤其是這個趙乾部的出現，會不會意味著……風向真的在變？有人想借著檢查的名義，來點醒她，或者……利用她？
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。她感覺自己就像河麵上的一片葉子，被好幾股不同的暗流同時牽扯著，推向不可知的方向。
“姐，現在咋辦？”小梅問。
“該咋辦咋辦。”曉燕強迫自己打起精神，“明天一早，帶春兒去辦健康證，再去街道補個用工證明。”她看了看韓春，“春兒，今天……檢查組問你啥了？”
韓春低聲道：“就問俺叫啥，多大，哪兒來的，在鋪子乾啥，有沒有合同。俺……俺就照你之前囑咐的，說是投奔來的遠房親戚，幫忙乾活，還沒來得及辦手續。”
“他們沒問彆的？比如……鋪子最近有沒有什麼特彆的人來過？”曉燕試探著問。
韓春搖搖頭：“沒問。”
曉燕稍稍放心。看來檢查組今天主要是針對用工問題，還沒涉及更深的東西。但那個趙乾部……她總覺得是個變數。
“行了，都彆愣著了，”曉燕站起身，“收拾一下，準備下午的生意。日子還得過，點心還得做。”
她走到櫃台後，下意識地摸了摸放賬本的抽屜。趙乾部那句話，像根刺，紮在了她心裡。
“有些東西，該清理的，得及時清理……”
清理？怎麼清理？是把那本舊賬冊徹底毀掉，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？還是……用它來做點文章？
毀掉，可能暫時安全，但也徹底失去了一個可能保命或反擊的籌碼。用它做文章？憑她自己，又能翻起多大浪花？弄不好，就是玩火自焚。
她需要更多的信息，需要知道這省城裡的水，到底有多深，哪股浪頭才是真正能借力的。
也許……該找個機會，再見見魏主任？或者……那個神秘的七爺？
她看了一眼窗外，天色有些陰沉，像是要下雨。這秋天的風雨，怕是一場接著一場，沒個消停了。而她這間小小的“桂香齋”，就是這風雨裡的一葉扁舟，是沉是浮，就看接下來的舵，怎麼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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