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黑得像鍋底,潑墨似的,連顆星星都瞧不見。風刮得更緊了,卷著地上的落葉和廢紙,打著旋兒往人臉上撲,抽得生疼。
曉燕扒著王大媽家那扇小窗戶,手指頭摳著冰涼的鐵欄杆,往外瞅了足有一袋煙的功夫。後頭的胡同又窄又深,沒路燈,黑黢黢的,隻有遠處大街上偶爾晃過車燈的光暈,鬼火似的。沒瞧見人影,可那寂靜裡,總覺著藏著無數雙眼睛。
“不能再耽擱了。”曉燕轉過身,聲音壓得低低的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。煤油燈的火苗把她和劉彩鳳、王大媽的臉映得忽明忽暗,每個人的眼睛裡都盛滿了驚惶和疲憊。
王大媽搓著手,臉色灰白:“這大半夜的,往哪走啊?外頭……外頭怕是不乾淨。”
劉彩鳳緊緊抱著那個藍布包袱,指節捏得發白,嘴唇哆嗦著,說不出話,隻是看著曉燕,那眼神像抓住最後一根浮木的落水人。
曉燕心裡也亂,像揣了麵鼓,咚咚地撞著胸口。可她不能露怯。她是主心骨,她要是亂了,這倆就真沒活路了。
“去文化局宿舍。”曉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腦子飛快地轉,“老龔頭給的信兒,那位唐科長住在三棟二單元二零一。咱們現在就去敲門。街道的人剛來過,一時半會兒應該想不到咱們敢連夜走,也未必知道咱們要去哪兒。這是空檔,得抓住。”
“可……可這黑燈瞎火的,路不近啊。”王大媽還是怕,“萬一路上……”
“路上有我。”曉燕打斷她,彎腰從自己帶來的竹籃子裡,拿出最後兩張“葷素雙合餡餅”,還有一個小號的、裹著厚棉套的瓦罐。她把餅塞給王大媽和劉彩鳳一人一張,“先墊墊,攢點力氣。罐裡是熱的薑棗茶,都喝兩口,驅驅寒,壯壯膽。”
餅已經涼了,不複剛出鍋時的酥脆,但紮實的餡料和麵香還在。王大媽和劉彩鳳接過來,也顧不上許多,小口卻急促地吃著。曉燕自己也掰了一小塊冷的餅邊,在嘴裡慢慢嚼著,一邊側耳聽著門外的動靜。
那薑棗茶是她白天就熬好,一直用棉套捂著,這會兒倒出來還是溫熱的。辛辣的薑味混著紅棗的甜潤,一口下去,從喉嚨一直暖到胃裡,再絲絲縷縷地擴散到冰冷的四肢,讓人激靈靈打個顫,精神卻為之一振。
吃罷喝罷,身上有了點熱乎氣,膽氣似乎也壯了些。
曉燕讓劉彩鳳把兩本賬本原件用油布重新包好,貼身捆在腰間最隱秘處。她自己則把抄錄的兩份摘要,一份塞進自己內衣縫的死角,另一份想了想,撕下一小塊,把最關鍵的人名和數字用極小的字又抄了一遍,折成指甲蓋大小,塞進了王大媽發髻裡插著的一根舊銀簪子的空心簪杆裡——這是王大媽剛才慌亂中自己說出來的,她娘留下的老物件,誰也不會注意。
“彩鳳姐,你換上王大媽這件最破舊的棉襖,把頭巾包嚴實點,腰彎著些,走路步子放沉,像個上了年紀的。”曉燕仔細吩咐,“大媽,您受累,換件利索點的衣裳,把家裡那點零錢和糧票帶上,萬一……咱們可能一時半會兒回不來。”
三人匆匆收拾。劉彩鳳換上打補丁的藏藍舊棉襖,包了塊褐色頭巾,縮著肩膀,頓時老了十歲。王大媽也換了件半新的罩衫,把個小布包係在腰間。
曉燕最後檢查了一遍屋子,吹滅了煤油燈。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,隻有三人粗重的呼吸聲。
她輕輕拉開房門閂,先探出半個身子。樓道裡一片死寂,隻有穿堂風嗚咽著。隔壁那家也沒了動靜,許是又睡下了。
“走。”曉燕低聲道,率先閃了出去。劉彩鳳緊隨其後,王大媽最後出來,反手輕輕帶上門,卻沒鎖——留個念想,也免得鎖門聲在靜夜裡太刺耳。
三人像三隻受驚的老鼠,悄沒聲兒地溜下黑洞洞的樓梯。每一聲輕微的腳步,都在空曠的樓道裡引起回響,讓她們的心提到嗓子眼。
終於摸到樓門口。外頭是更廣闊、更濃重的黑暗,風聲鶴唳。
曉燕示意停下,再次觀察。筒子樓之間晾衣繩的影子在風裡狂舞,像張牙舞爪的鬼怪。遠處有野貓淒厲的叫聲。沒看到明顯的人影。
“跟著我,彆出聲,彆回頭。”曉燕說完,深吸一口冰冷的、帶著煤煙味的空氣,一頭紮進了夜色裡。
她沒走大路,專挑那些七扭八歪的小胡同。這些地方她白天擺攤、送貨時摸得熟。可夜裡走起來,全然是另一番光景。坑窪不平的路麵,冷不丁竄過的野狗,角落裡堆放的垃圾散發出的餿臭味,還有那無處不在的、仿佛能將人吞噬的黑暗。
三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,全靠曉燕模糊的記憶和一點微弱的、從遠處高樓窗戶透出的燈光辨彆方向。王大媽年紀大,走得氣喘籲籲;劉彩鳳緊張得渾身僵硬,好幾次差點絆倒。曉燕不得不時常停下,攙扶一把,或者躲在某個牆角陰影裡,屏息凝神聽一會兒周圍的動靜。
有一次,她們剛拐進一條更窄的巷子,前頭忽然傳來雜亂沉重的腳步聲和男人粗嘎的說笑聲,還有手電筒的光柱亂晃。曉燕心頭一緊,猛地將兩人拉進一個凹進去的、堆滿破筐爛磚的門洞裡,緊緊貼牆站著,大氣不敢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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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幾個下夜班的工人,喝得有點高,勾肩搭背地走過,手電光無意間掃過她們藏身的門洞邊緣,照亮了王大媽驚恐瞪大的眼睛和曉燕捂在她嘴上的手。幸好那幾人醉醺醺的,根本沒留意,罵罵咧咧、搖搖晃晃地走遠了。
等人聲和燈光徹底消失,三人才像虛脫了一樣,緩緩滑坐在地上,後背全是冷汗。
“不行了……燕子,我……我走不動了……”王大媽捂著胸口,聲音發顫。
曉燕知道這樣不行。路程才走了一半不到,王大媽的體力跟不上了。而且夜裡太冷,再耽擱下去,人都要凍僵。
她咬著牙,四處張望。忽然,看到巷子口斜對麵,有一處低矮的屋簷下,竟還透出一點昏黃的光,隱隱約約,還有蒸汽冒出來。那是個臨街的、極其簡陋的小鋪麵,連招牌都沒有,隻在門楣上掛了個破紙燈籠,上麵歪歪扭扭寫了個“食”字。
是那種專做夜班工人生意、通宵營業的“鬼飲食”攤子。
曉燕心裡一動。她摸了摸懷裡,還有一點錢和糧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