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主任死了。
這消息像塊冰坨子,砸在沈靜芬的心口,又冷又沉,砸得她眼前發黑,耳朵裡嗡嗡直響。好一會兒,她才從那股子窒息的眩暈裡緩過來,嘴唇哆嗦著,喃喃道:“怎麼會……昨天還好好的……還跟我說……”
周正明沒有追問“還說什麼”,他隻是靜靜地看著沈靜芬失魂落魄的樣子,眼神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,更多的是一種洞悉世情的冷冽。他等沈靜芬稍微平複,才緩緩開口,聲音不高,卻字字清晰,像冰棱子敲在人心上:“李守仁同誌是否參與其中,目前沒有證據。但他的死,在這個時間點,很不尋常。沈靜芬同誌,我希望你能冷靜,仔細回憶一下,最近一段時間,李主任有沒有什麼反常的言行?或者,跟你、跟老唐,有沒有提過什麼特彆的事情?關於棉紡廠,關於某些人,甚至……關於某些壓力?”
沈靜芬雙手緊緊攥著膝蓋上列寧裝的衣襟,指節發白。她閉上眼,額頭抵著冰涼的桌麵,努力在混亂的思緒和巨大的悲痛中打撈記憶的碎片。“他……他上個月是提過一句,說棉紡廠那邊水太深,讓老唐做事彆太較真,有些賬……糊塗點好。我當時還以為他是怕老唐得罪人……”她猛地睜開眼,眼神裡充滿了悔恨和後怕,“還有……大概十天前,他把我叫到辦公室,沒頭沒尾地問過我,認不認識棉紡廠看大門的龔慶春……我說不認識,他就沒再問了,隻是歎口氣,說‘老龔是個明白人,也是可憐人’……”
龔慶春!老龔頭!曉燕心裡一動。
周正明和趙明華、孫梅交換了一個眼神。
“李主任和龔慶春,早年可能共過事,或者有過交集。”周正明沉吟道,“龔慶春的兒子龔曉軍,三年前意外身亡,當時就在棉紡廠供銷科,是李守仁的下屬。”他頓了頓,“龔曉軍的死,現在看來,恐怕也不是單純的意外。”
又一條人命!曉燕隻覺得這屋子裡的空氣越來越稀薄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看似平靜的水麵下,究竟埋著多少白骨?
“老周,”孫梅臉色凝重地開口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,“錢茂才車禍,李守仁猝死,時間銜接太緊。對方在搶時間,也在斷線。我們在這裡,真的安全嗎?這個地方……”她環顧這簡陋卻隱秘的屋子,眼神裡第一次流露出明顯的不安。
周正明站起身,走到窗邊,輕輕撩開厚重窗簾的一角,向外窺視。院子裡,老韓已經不在廊簷下了,隻有那棵老槐樹光禿禿的枝椏在越來越大的風中搖晃,發出“嗚嗚”的怪響,像是無數冤魂在哭泣。
“這裡暫時是安全的。”周正明放下窗簾,轉過身,語氣沉穩,卻帶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凝重,“老韓是可靠的。但這安全,是相對的。對方能精準地對錢茂才下手,說明對我們的行蹤和動作,並非一無所知。工作組內部,或者我們接觸過的環節,可能有漏洞。”
“內鬼?”趙明華推了推眼鏡,鏡片後的眼神銳利起來。
“未必是內鬼,也可能是被滲透,或者無意中泄露。”周正明走回桌邊,“從現在起,所有人,未經我允許,不得擅自離開這棟樓,不得與外界有任何聯係。老趙,你繼續梳理賬本,把關鍵人物、時間、資金流向做成關係圖。孫梅,你負責內部警戒和與老韓協調。沈靜芬同誌,”他看向臉色依舊蒼白的沈靜芬,“還有林曉燕同誌你們三位,安心待在這裡,配合我們工作,不要給任何人開門,也不要輕易相信這院子裡除老韓和我指定人員外的任何人。”
他的目光最後落在曉燕身上,停留了片刻:“林曉燕同誌,你對‘一品香’和吳有德家的情況比較熟悉,把你知道的所有細節,無論大小,都告訴老趙,協助他完善線索。”
曉燕連忙點頭:“我明白,周組長。”
安排完畢,周正明拿起那個“郵遞員”送來的文件袋,走到屋子另一角那張單獨的小桌前,擰亮另一盞小台燈,開始仔細閱讀。他的背影挺直,卻透著一種孤狼般的警惕和專注。
趙明華立刻鋪開新的紙張,招呼曉燕過去,開始詳細詢問。孫梅則走到門邊,側耳傾聽了一下外麵的動靜,然後輕輕拉開門,閃身出去,大概是去和老韓布置警戒了。
沈靜芬依舊坐在那裡,失神地望著桌上那盞綠色燈罩的台燈,燈光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。王大媽挪過去,輕輕握住她的手,低聲安慰著。劉彩鳳則蜷縮在牆角一張行軍床上,用被子蒙著頭,身體還在微微發抖。
時間在壓抑和緊張中緩慢流淌。爐子裡的煤塊不時發出“劈啪”的輕響,鐵壺裡的水早已燒乾,壺底蒙上了一層白霜。天色透過厚重的窗簾,可以感覺到越來越暗,風聲也越來越淒厲,拍打著窗戶,仿佛有無數隻手想要破窗而入。
不知過了多久,也許一兩個時辰,樓下傳來輕微的腳步聲,是老韓。他端著一個更大的托盤上來,這次除了幾個粗瓷碗,還有一口小號的、帶蓋子的生鐵鍋,鍋耳朵用布墊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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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把東西放在桌上,揭開鍋蓋。一股濃鬱的、帶著奇異酸香和肉香的熱氣頓時噴湧而出,瞬間驅散了屋子裡部分陰冷和沉鬱。
鍋裡是稠乎乎、顏色紅亮油潤的一鍋燉菜。能看見大塊的、燉得酥爛的帶皮豬肉,深褐色的、吸飽了湯汁的豆腐泡,切成滾刀塊的土豆和蘿卜,還有不少深綠色的、形似樹葉的乾菜,在湯汁裡舒展開來。
“酸菜白肉血腸燉鍋子。”老韓的聲音依舊沙啞低沉,沒什麼起伏,“天冷,吃這個抗凍。血腸是自己灌的,酸菜是秋天漬的,時候正好。”
酸菜的酸爽,五花肉的豐腴,血腸的獨特口感,豆腐泡和土豆蘿卜的軟爛入味,各種滋味在長時間燉煮後完美融合,熱氣騰騰,香氣撲鼻。在這危機四伏、身心俱疲的寒冷傍晚,這樣一鍋紮實滾燙的燉菜,簡直是救命的良藥。
就連心神不寧的沈靜芬,聞到這香氣,也似乎被勾回了一絲魂兒,抬頭看了看。
周正明放下文件,走了過來。他沒多話,拿起碗,先給沈靜芬盛了滿滿一碗,又給王大媽和劉彩鳳盛了,最後才給自己和趙明華、曉燕盛。老韓擺擺手,表示自己在樓下吃過了,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。
幾個人圍著桌子,就著昏黃的燈光,默默地吃。滾燙的湯汁,肥而不膩的白肉,滑嫩帶韌的血腸,酸爽開胃的酸菜,每一口都帶著實實在在的熱量和慰藉。食物暫時熨帖了緊繃的神經和冰冷的腸胃。
曉燕吃著,心裡卻無法真正放鬆。她偷偷觀察著周正明。他吃得很專注,也很迅速,但眼神依舊銳利,耳朵似乎時刻豎著,捕捉著窗外風聲中任何一絲不諧。趙明華一邊吃,一邊還在本子上記著什麼。孫梅還沒回來。
正吃著,樓下忽然傳來一聲極其短促、像是被強行壓抑下去的悶哼,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聲音!
“哐當!”
周正明幾乎是瞬間扔下了碗筷,像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,猛地竄到門邊,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。他沒有立刻開門,而是側身貼在門旁的牆上,手已經按在了腰間——那裡鼓起一塊,顯然藏著家夥。
趙明華也立刻站起,擋在了曉燕她們身前,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根沉重的鐵尺。曉燕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,手裡的碗差點掉在地上。沈靜芬也猛地站起來,臉色慘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