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像小刀子似的,專往人脖頸、袖口裡鑽。文化局宿舍大院這會兒靜下來了,隻有零星幾扇窗戶還亮著燈,昏黃的光暈在寒夜裡顯得格外孤清。白日裡那點人煙氣,被這大風刮得一乾二淨。
曉燕緊挨著沈靜芬,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。王大媽攙著腿腳發軟的劉彩鳳跟在後麵,孫梅和趙明華一前一後,隔著幾步距離,眼神警惕地掃視著黑黢黢的樓影和搖曳的樹叢。孫梅已經換上了沈靜芬的一件舊棉襖,手背上的傷簡單纏了塊布條,不仔細看倒也瞧不出。趙明華戴了頂舊絨帽,遮住了大半張臉。
一行人儘量走在陰影裡,腳步放得輕,卻快。白日裡走過的那條路,夜裡走起來全然陌生,每一個拐角,每一片晃動的黑影,都像是潛伏著未知的危險。曉燕的心懸著,耳朵豎著,總覺得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,可猛一回頭,隻有被風卷起的落葉打著旋兒。
總算摸到了三棟樓下。樓門洞黑得像野獸的喉嚨。沈靜芬深吸一口氣,摸出鑰匙,手卻有些不聽使喚地抖。曉燕接過鑰匙,輕輕插進鎖孔,緩緩轉動。“哢噠”一聲輕響,在寂靜中格外刺耳。
推開門,一股熟悉的、帶著煤煙和舊家具氣息的暖意撲麵而來——出門前,爐子封了火,但餘溫尚在。這尋常的家的味道,此刻卻讓幾人格外想落淚。
迅速閃身進去,反手關上門,落鎖,掛上鏈條。孫梅和趙明華沒有立刻進屋,而是無聲地打了個手勢,示意他們先在樓道裡警戒一下。沈靜芬點點頭,拉著曉燕她們進了屋。
屋子裡和離開時一樣,狹小,淩亂,卻有種劫後餘生的親切。爐子上的水壺還是溫的。沈靜芬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窗邊,仔細檢查窗簾是否拉嚴實了,又側耳聽了聽外麵的動靜,隻有風聲。
“快,把外頭衣裳脫了,沾了寒氣。”沈靜芬低聲說著,自己也脫了外套,露出裡麵一件半舊的棗紅色毛衣。她走到爐子邊,熟練地捅開封火蓋,添了幾塊新煤,藍色的火苗很快躥了上來,屋子裡頓時更暖了幾分。
曉燕幫著王大媽和劉彩鳳脫下外衣。劉彩鳳依舊緊緊抱著那個藍布包袱,不肯撒手,眼神裡滿是驚弓之鳥的惶然。王大媽倒是緩過來一些,搓著手,打量著這個暫時安身的小窩,歎了口氣:“總算……暫時踏實點了。”
“先弄點吃的。”沈靜芬看了看牆上的老掛鐘,已經快晚上九點了。“折騰一天,都沒正經吃東西。”她打開碗櫥,裡麵東西不多,但還有半袋掛麵,幾個雞蛋,一小把蔫了的菠菜,牆角瓦盆裡埋著幾顆土豆和蘿卜。她想了想,“晚上寒氣重,煮點熱湯麵吧,又快又暖和。”
曉燕忙道:“沈老師,我來吧,您歇著。”
沈靜芬也沒推辭,她確實身心俱疲,點點頭:“那辛苦你了。碗櫥最底下有個鐵皮盒子,裡麵有點豬油,還有一小包蝦皮。菠菜洗洗,切兩刀就行。”
曉燕應下,麻利地係上圍裙,開始張羅。她先刷乾淨鍋,添上水,坐在爐子上燒著。又從碗櫥裡找出豬油罐子,用勺子挖出一小塊凝白的豬油,放在一個空碗裡。蝦皮隻有一小撮,她小心地捏出來,放在另一個小碟裡。菠菜洗淨,切成段。又拿了兩顆雞蛋,磕在碗裡,用筷子打散。
水很快就滾開了,白汽蒸騰。曉燕抓了兩大把掛麵下進去,用筷子輕輕攪散。等麵條煮到七八分熟,她把菠菜段撒進去,燙一下。然後,她將那個裝著豬油的碗放在鍋邊,用勺子舀起滾燙的麵湯,澆在豬油上。凝白的豬油瞬間融化,化開一圈油潤的漣漪,一股葷油特有的、紮實的香氣冒了出來。她又把打散的蛋液緩緩淋入滾湯中,蛋花迅速凝結成漂亮的絮狀。最後撒上那一小撮蝦皮和一點點鹽。
簡單的豬油陽春麵,在這寒夜簡陋的廚房裡,卻散發出足以慰藉靈魂的溫暖香氣。豬油的醇厚,蝦皮的鹹鮮,蛋花的嫩滑,麵條的筋道,菠菜的清新,全在這一碗清亮的湯裡了。
曉燕用大碗盛了五碗,先端給沈靜芬、王大媽和劉彩鳳。孫梅和趙明華還在外麵,她盛好後用蓋子扣上,放在爐邊溫著。
沈靜芬捧著熱騰騰的碗,先深深吸了一口那帶著豬油香的熱氣,才小心地喝了一口湯。溫熱的湯汁順著食道滑下,仿佛一路熨帖到了凍僵的指尖。她長長地籲出一口氣,一直緊繃的肩膀微微鬆了下來。
王大媽和劉彩鳳也小口吃著,熱湯麵下肚,臉上總算有了點活泛氣。
“燕子,你這手藝,是真不錯。”沈靜芬吃了幾口,忍不住讚道,“簡單一碗麵,做得有滋有味。”
曉燕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瞎做,沈老師您不嫌棄就好。”她也端起自己那碗,吹了吹,吃了起來。溫暖的食物確實有安撫人心的力量,胃裡踏實了,那顆一直七上八下的心,似乎也稍稍安定了一些。
正吃著,門被輕輕敲了三下,停頓,又一下。是孫梅和趙明華回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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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人閃身進來,帶進一股寒氣。孫梅快速關好門,趙明華則走到窗邊,掀開窗簾一角,警惕地觀察外麵。
“怎麼樣?”沈靜芬問。
“暫時沒發現異常。”孫梅低聲道,接過曉燕遞過來的麵,也顧不上客氣,大口吃起來,“老周那邊有消息會通知我們。讓我們就在這裡,保持靜默,像正常人家一樣。”
趙明華也走過來吃麵,眼鏡片上蒙了一層霧氣。他摘下眼鏡擦了擦,重新戴上:“沈老師,您家這棟樓,住戶情況您清楚嗎?尤其是您家樓上樓下,隔壁鄰居。”
沈靜芬想了想:“樓上住的是局裡資料室的老張,人很老實,愛人是小學老師,孩子在外地上大學。樓下是後勤科的小陳兩口子,年輕,平時上班早出晚歸。隔壁……隔壁是空著的,原先是老孫會計家,老孫年初退休回南方老家了,房子一直空著,局裡還沒分配。”
空著的隔壁……趙明華和孫梅對視了一眼。
“周組長說會在附近布置暗哨,但我們自己也要提高警惕。”孫梅幾口吃完麵,放下碗,“晚上輪流值守。沈老師,您和林曉燕同誌、兩位老同誌睡裡屋,鎖好門。我和老趙在客廳。有任何動靜,不要出來,也不要開燈。”
安排妥當,氣氛卻並未真正放鬆。雖然身處相對熟悉的“家”中,但無形的壓力依然籠罩著每個人。劉彩鳳吃了幾口就放下碗,又縮到牆角,緊緊抱著包袱,眼神空洞。王大媽雖然努力鎮定,但時不時側耳傾聽門外動靜的小動作,暴露了她的緊張。
沈靜芬強迫自己吃完麵,開始收拾碗筷,動作有些機械。曉燕幫忙收拾,兩人在狹窄的廚房裡,借著爐火的光,沉默地洗刷。水聲嘩嘩,掩蓋了客廳裡壓低聲音的交談。
“老趙,你說……李主任他……”沈靜芬忽然開口,聲音很輕,帶著壓抑的哽咽,“是不是因為……因為我們去找他,才……”
曉燕洗碗的手頓住了。
沈靜芬沒有說下去,隻是用力擦著一個已經光可鑒人的碗,手指關節捏得發白。
“沈老師,”曉燕輕聲說,“您彆這麼想。李主任……如果真是因為知道什麼,那害他的人,是那些做壞事的人,不是我們。我們拿著賬本,是想讓壞人得到報應,讓像李主任、像彩鳳姐她爹、像龔大爺兒子那樣被他們害了的人,能有個公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