失去老楊頭的指引,我們像被抽掉了主心骨,剩下的五個人在風雪彌漫的林地邊緣徘徊,茫然無措。悲傷、恐懼、饑餓和深入骨髓的寒冷,幾乎要將我們徹底吞噬。
“順著水聲……往下遊走……”一個弟兄喃喃重複著老楊頭最後的話,仿佛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。
我們強撐著幾乎凍僵的身體,再次側耳傾聽,努力辨認著地下那微弱的水流方向。這一次,幸運似乎稍稍眷顧了我們。沿著水脈大致的方向跋涉了不知多久,風雪漸漸停歇,天色雖然依舊陰沉,但能見度好了許多。
我們竟然真的找到了一條幾乎完全冰封的小河!河麵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和冰層,但河床的走向指明了方向。順著河道向下遊蹣跚而行,雖然依舊艱難,但至少有了明確的路標。
途中,我們幸運地發現了一個被遺棄的獵人小屋,早已破敗不堪,但至少能擋風。我們在角落裡找到了些許乾燥的柴火,用快要凍僵的手好不容易引燃了一小堆篝火。微弱的火焰帶來的不僅僅是微不足道的溫暖,更是活下去的一點光亮。我們擠在火堆旁,烘烤著濕透的、凍硬的衣甲,分享著最後一點從後金騎兵屍體上搜刮來的、凍得像石頭一樣的肉乾,小心翼翼地咀嚼著,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美味。
靠著這點補充和短暫的休息,我們終於恢複了一絲氣力。
繼續沿著冰河向下。又走了整整一天,就在我們再次快要支撐不住時,視野儘頭,終於出現了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池輪廓——遼陽!
它依舊巍峨地矗立在灰暗的天幕下,但城頭上飄揚的旗幟,卻不再是記憶中的大明龍旗,而是那麵陌生的、深色的“石砫”帥旗和幾麵認不得的川軍將領旗號。
城牆上下,川軍士兵的身影清晰可見,戒備森嚴,秩序井然。與我們離開時那種瀕臨崩潰的絕望相比,眼前的遼陽,仿佛被注入了一種冰冷的、鋼鐵般的秩序。
我們互相攙扶著,踉踉蹌蹌地走向城門。守門的川軍士兵遠遠就發現了我們,立刻警惕地舉起了弓弩和那種奇特的白杆槍。
“站住!什麼人?!”厲喝聲傳來,帶著濃重的川音。
“自己人!我們是遼陽營的!前幾日奉命出城任務的!”一個弟兄嘶啞著嗓子喊道,聲音因虛弱和激動而顫抖。
守門的軍官皺著眉頭,示意我們走近。當我們這五個衣衫襤褸、渾身血汙凍瘡、幾乎不成人形的“乞丐”走到近前時,他們臉上都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。
仔細查驗了我們的身份幸好腰牌還在),又盤問了任務細節和遭遇,那軍官才勉強揮揮手,示意放行。他的眼神裡沒有同情,隻有公事公辦的冷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,仿佛在評估幾件損壞後返廠的兵器是否還有維修的價值。
城門再次在我們身後沉重地關閉,將外麵的寒冷和危險隔絕。但城內的空氣,並未溫暖多少。
遼陽城內,依舊是一片肅殺和匱乏的景象。街道上行人稀少,且都行色匆匆,麵有菜色。巡邏的川軍小隊步伐整齊,眼神銳利,維持著一種壓抑的平靜。原先遼陽守軍的殘兵們,則大多蜷縮在營房或角落裡,眼神麻木,等待著那一點點可憐的配給。
我們被帶往指揮衙門報到。接待我們的是一名川軍的文書官,而非馬將軍本人。他麵無表情地記錄了我們“成功焚毀敵軍部分糧草”的彙報我們省略了老楊頭犧牲和遭遇戰的細節,隻說是慘烈突圍),對於我們的傷亡,他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,筆下記了幾筆。
沒有嘉獎,沒有撫慰,甚至沒有多餘的問詢。
“歸隊休整。等待下次調派。”文書官揮揮手,仿佛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我們就這麼被打發了出來。所謂的“糧餉優渥”,仿佛從未被提起過。
回到分配給我們的那座擁擠、冰冷的營房,熟悉而又陌生的絕望感再次包裹了我們。趙老蔫沒了,老楊頭也沒了。當初一起出發的三十七人,如今隻剩下我們五個孤魂野鬼。
沒有人來關心我們經曆了什麼。周圍的遼陽老兵們,隻是投來麻木的一瞥,或許在他們眼中,我們隻是運氣稍好一點、暫時從鬼門關爬回來的可憐蟲罷了。
我默默地找到角落,癱坐在草堆上。從懷裡,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本已被血汙和冰雪浸染得模糊不清、卻被我貼身藏好的《楊家槍譜》殘頁老楊頭偶爾會畫些圖解給我看),還有他那杆大槍的槍頭——那是在最後混亂中,我不知道為什麼,下意識地從一具後金兵屍體旁撿回來的,那上麵還殘留著暗紅色的血跡和冰冷的寒意。
握著那冰冷的槍頭,看著殘破的槍譜,老楊頭最後那聲“活下去!把槍傳下去!”的怒吼,仿佛又一次在耳邊炸響。
活下去……
可是,在這座被饑餓和陌生軍隊統治的孤城裡,像我們這樣的炮灰,真的能活下去嗎?
下一次任務會是什麼?
下一次,誰又會去填那條黑石溝?
我抬起頭,望向營房窗外。遼陽城灰暗的天空下,那麵“石砫”戰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。
我們回來了。
但從某種意義上說,或許,我們從未真正離開過那片死亡的雪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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