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憶裡的沈陽,不是地圖上的堅城,而是徹骨的冷和望不到頭的白。
那雪下得邪性,鵝毛般,卻蓋不住衝天的黑煙和血腥味。我們這支從遼陽拚湊出來的援兵,還沒摸到沈陽的邊,就被建奴的遊騎咬住了。像狼群驅趕羊,把我們往預設的墳場裡趕。
賀總兵賀世賢)的人馬在城裡死守,聽說壕溝都填滿了屍首,牆磚都被血泡酥了。我們想靠過去,接應一下,哪怕送點箭矢進去也好。
可哪那麼容易。
白茫茫的野地裡,忽然又炸起了悶雷!不是天雷,是建奴的炮!他們不知從哪兒搶了我們的炮,調過頭來轟我們!炮彈砸進雪地裡,掀起混著血肉和泥濘的黑浪!
“散開!衝過去!”帶隊的千戶嗓子早就喊劈了,揮著刀往前指。
可往哪兒衝?四麵八方都是包抄過來的後金騎兵,那些穿著重甲的白巴牙喇,像移動的鐵塔,馬蹄子踏得地皮都在抖。他們的箭,刁得很,專找衣甲單薄、跑得慢的射。
我端著老楊頭那杆大槍,踉蹌的跟著人群往前湧。冷風像刀子往肺裡灌,呼出的白氣瞬間就散了。身邊不斷有人倒下,有的被箭釘在地上,有的被馬刀削飛了腦袋,血噴出來,燙得雪地刺啦作響。
一個半大的川兵娃子,剛才還跟我分過一塊凍得硌牙的餅子,轉眼就被一鐵骨朵砸塌了胸口,哼都沒哼一聲就沒了。
“列陣!長槍!頂住!”有老兵在嘶吼。
我們這些殘兵勉強想結個車陣,可根本沒時間!騎兵像潮水一樣卷過來,一衝就散!
我紅著眼,拚命地刺出手裡的槍!攔!拿!紮!老楊頭教的保命玩意兒,這會兒成了唯一的指望。槍頭紮進一個撲得太猛的韃子兵胸口,拔出來帶出一蓬血泉,濺了我一臉。腥的,熱的。
可沒用。人太多了。殺一個,湧上來兩個。
我看見一個川軍的把總,腸子都流出來了,還抱著一個韃子兵咬耳朵,最後被亂刀分屍。
我看見遼鎮的老騎兵,馬倒了,就步戰,砍卷了刀,就抱著敵人滾進火堆裡。
敗了。又是一場薩爾滸。從出遼陽城那一刻,心裡就跟明鏡似的,可真到了這地步,還是憋屈得想嚎。
我們被衝得七零八落,像雪地裡的螞蚱,被那些騎士隨意地追逐、砍殺。我肩膀上挨了一下,棉甲破了,冷風往裡灌,帶著血沫子。
“往林子裡退!”不知誰喊了一聲。
殘存的人下意識地往不遠處一片光禿禿的雜木林裡撤。那林子能擋啥?屁用沒有,就是個心理安慰。
剛退到林邊,林子裡突然又射出一排冷箭!自己人?!不!是早就埋伏好的建奴步甲!他們算準了我們會往這兒退!
完了。徹底完了。
前後都是敵人。雪還在下,蓋得住屍體,蓋不住絕望。
我靠著棵樹,槍都快握不住了。想著京營的日頭,想著老娘,想著老楊頭罵罵咧咧的臉。媽的,到底還是沒把槍傳下去……
就在這時候,沈陽方向,突然傳來一陣決死的呐喊!城門好像開了?一隊騎兵衝了出來!打的是賀總兵的旗!他們想接應我們?!
可他們人太少了。像一滴熱水滴進雪地裡,瞬間就被黑色的浪潮吞沒了。
但那一聲呐喊,像針一樣紮醒了我們這些等死的人。
“日他娘的!拚了!”身邊一個隻剩半隻耳朵的老兵啐了口血沫,撿起一把斷刀,嗷嗷叫著反衝了回去。
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,端著槍,跟著那股決死的瘋勁,又殺了回去。
一枚炮彈落在我身旁,我重重的摔在地上。
我躺在冰冷的土地上,望著灰暗的天空,感覺生命力正在隨著體溫一點點流失。
羅牌總的聲音在遠處聲嘶力竭地響起:“護住將軍!”
就這樣結束了嗎?
老楊頭……對不起……槍,可能要傳不下去了……
意識,逐漸沉入黑暗。
最後看到的,是無數奔跑踐踏的馬蹄和靴底,以及遠處沈陽城方向,那依舊未曾停歇的、如同垂死掙紮般的炮火轟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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