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禁城，乾清宮。
地龍燒得極旺，暖如仲春，卻驅不散殿內那幾乎凝成實質的冰冷與壓抑。鎏金仙鶴香爐中嫋嫋升起的龍涎香，也蓋不住空氣中彌漫的鐵鏽般的緊張氣息。
崇禎皇帝朱由檢負手立於巨大的《坤輿萬國全圖》前，背影挺拔如鬆，卻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孤寒。他並未看向地圖，目光虛懸，指尖無意識地撚著一串冰冷的沉香木念珠，撚得極快，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。
禦案之上，那份來自山東巡按禦史、由成基命緊急呈入的密奏，以及那份染血的賬簿、標注詳儘的九門防務圖、觸目驚心的名單，如同幾塊燒紅的烙鐵，灼燒著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。
司禮監秉筆太監、提督東廠曹化淳，錦衣衛北鎮撫使駱養性，以及被緊急召入的閣臣成基命，三人屏息垂首，立於下首，額角皆沁出細密的冷汗，大氣不敢喘。他們剛剛稟報完初步查勘的結果。
寂靜。死一般的寂靜。隻有皇帝手中念珠碰撞的細微“哢噠”聲，以及殿外呼嘯而過的北風。
良久，崇禎緩緩轉過身。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，唯有一雙眼睛，布滿了血絲，深不見底，裡麵翻湧著雷霆將至前的可怕平靜。
“名單上的人，”他的聲音不高，卻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盤，冷徹骨髓，“鎖拿了幾何？”
駱養性喉結滾動一下，硬著頭皮上前半步，躬身道：“回陛下，京中涉案文武官員二十七員，已密拿一十九人。其中……京營提督內臣張彝憲、騰驤左衛指揮僉事馮大勳……皆已下詔獄。”他頓了頓，聲音更低，“另有八人……或聞風潛逃，或……或於府中自裁謝罪。”
“自裁？”崇禎嘴角勾起一絲極冷極淡的弧度，似是嘲諷，又似是無窮的憤怒，“倒是便宜了他們。家人呢？”
“回陛下，皆已監控看管，等候聖裁。”
“監控？”崇禎的聲音陡然拔高一線，念珠猛地一攥，“駱養性，你是要讓他們的家眷有機會銷毀罪證，還是等著城外他們的同黨來劫獄救人？！”
駱養性噗通一聲跪倒在地，以頭觸地：“臣萬死！臣即刻加派人手，嚴密封鎖！”
崇禎看也不看他，目光轉向曹化淳：“廠衛的暗樁呢？朕養著你們，就是讓你們等到逆賊把刀架到朕的脖子上，才從一份莫名其妙的密信裡知道誰忠誰奸的嗎？！”
曹化淳亦是渾身一顫，連忙跪下，尖細的嗓音帶著驚懼：“奴婢該死！奴婢督下不嚴，罪該萬死！然……然‘魘’字衛行事極為隱秘，單線聯係，層層隔絕，奴婢……”
“朕不想聽借口！”崇禎猛地打斷他，聲音如同淬了冰，“查！給朕一查到底！北鎮撫司詔獄丙字柒號！那個死囚臨死前說的話，每一個字都給朕挖出來！馮保留下的‘遺產’？朕倒要看看，這個死了多年的老閹奴，還能玩出什麼花樣！詔獄之下，就是掘地三尺，也要給朕把密道找出來！”
“是！是！奴婢遵旨！”曹化淳連連叩首。
崇禎深吸一口氣，強壓下翻騰的怒火，目光最後落在一直沉默不語的成基命身上：“成先生。”
“老臣在。”成基命躬身應道，聲音蒼老而沉重。
“通州方麵，京營是誰在節製？”
“回陛下，是淨軍出身、陛下欽點的副總兵孫應元，已率三千營精銳進駐通州各碼頭要隘，嚴加布防。薊遼總督麾下的一部騎兵也已秘密移防至通州外圍策應。”
“孫應元……”崇禎沉吟片刻，眼中寒光一閃，“傳朕密旨給孫應元：通州境內，所有漕運貨棧、倉庫，尤其是丙字區沿線，給朕一寸一寸地搜！任何可疑人等、可疑物事，寧可錯抓，不可錯放！遇有抵抗，格殺勿論！”
“老臣遵旨。”
“還有，”崇禎走到禦案前，手指重重地點在那份名單上，“潞王！魏國公！他們的藩地、府邸，給朕圍死了！一隻蒼蠅也不許飛出去！但……沒有朕的明發上諭，暫不鎖拿。”
成基命微微一怔：“陛下，這是……”
“朕要看看，”崇禎的聲音低沉下去，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，“看看還有哪些魑魅魍魎，會自己跳出來！看看這滿朝朱紫，還有誰……在等著朕的雷霆之怒！”
他抬起眼，目光掃過跪著的兩人和站著的成基命，那目光中的冰冷與威壓，讓三人同時感到脊背發寒。
“周延儒結黨營私，貪墨誤國，朕辦了他，朝野上下，是不是都以為朕的手段，僅止於此了？”崇禎的聲音平靜無波，卻蘊含著滔天的風暴，“是不是都忘了，朕登基之初，是如何處置魏忠賢的九千歲的？！”
他猛地一掌拍在案上！
“砰！！”
震得筆硯跳動，茶水傾灑！
“國之蠹蟲！社稷大賊！竟敢勾結宗藩，窺伺神器，私通外虜！他們是想把這大明的天，徹底捅穿嗎？！”崇禎的胸膛劇烈起伏，眼中血絲密布，那壓抑已久的震怒終於爆發出來，如同沉睡的火山轟然噴發，“查！給朕狠狠地查！無論涉及到誰，無論他是皇親國戚還是開國元勳！有一個算一個，給朕連根拔起！朕要用他們的血，洗刷這朝廷的汙穢！朕要讓他們知道，這大明的天，塌不下來！”
天子一怒，伏屍百萬！
乾清宮內，空氣仿佛都被這滔天怒火點燃，又瞬間凍結成冰。
曹化淳和駱養性跪在地上，頭埋得更低，身體微微顫抖。
成基命深深吸了一口氣，蒼老的臉上滿是凝重與憂色，他躬身拱手：“老臣……謹遵聖諭！”
他知道，一場遠比鏟除魏閹、查辦周延儒更為酷烈、牽連更廣的腥風血雨，已然在這九五至尊的雷霆震怒中，無可挽回地降臨了。
這場由一份染血密信引出的風暴，終於徹底席卷了帝國的權力核心。紫禁城的紅牆，再也關不住那衝天的殺伐之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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