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鎮撫司深處的小院，再次恢複了表麵的平靜。西城千戶所的風波，在田弘遇以雷霆手段強硬回擊、並連夜上呈那份措辭激烈的密奏後，暫時被壓了下去。北司的人馬悻悻退去，駱養性似乎被皇帝的斥責手諭絆住了手腳，一時間再無新的動作。
田弘遇誌得意滿，對我的“獻策”之功頗為滿意，賞賜了些許綢緞和吃食，但看管卻絲毫未鬆，甚至因我與北司徹底撕破臉，守衛反而更加森嚴。邢無赦那死寂的氣息，如同無形的陰影，依舊偶爾籠罩在小院上空，提醒著我真實的處境。
我依舊每日服藥、吐納、懸繩、演武，傷勢和內息在緩慢卻堅定地好轉。但一種新的、更深切的焦慮，卻隨著實力的恢複而日益清晰——錢。
在通州荒郊，幾個銅板能買來救命的窩頭；在獵戶石老三家，幾錢碎銀能抵半月藥資；即便在這南司牢籠，若無田弘遇的“恩賞”，我連每日那碗滋補的羊肉湯都喝不上。
金錢，是這世道的膽，是亂世的命。無錢寸步難行，自古皆然。
以往身為南司掌刑千戶，俸祿雖不算豐厚，但手握權柄，自有各種“常例”孝敬，從未真正為銀錢發過愁。如今虎落平陽，身無分文，方知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窘迫。田弘遇的賞賜皆是實物，且帶有明顯的施舍與控製意味，絕不會給我現銀，之前的攢下金銀錢財，在我“失蹤”的幾個月裡，已被“充公國庫”。
我必須設法弄到錢。無需太多，但要足夠靈活，足夠隱蔽。以備不時之需，或為那渺茫的脫身可能，攢下一線生機。
然而，身處囚籠，如何得銀？
機會來自一次意外的“施恩”。
那日，負責給我送飯的番役換成了一個麵生的年輕人，眉眼間帶著幾分怯懦和愁苦。擺放碗筷時，他手腕衣袖滑落，露出手臂上一道新鮮的、猙獰的鞭痕。
我目光微凝，並未多言。用飯時，我刻意將一塊燉得爛熟的羊肉撥到一邊，並未動筷。
飯後，那年輕番役前來收拾碗碟，看到那塊未動的羊肉，愣了一下，遲疑地看向我。
“拿去吧。”我淡淡道，聲音沙啞，“傷勢未愈，油膩之物，克化不動。”
年輕人身體猛地一顫，眼中閃過難以置信和一絲感激，飛快地左右張望一下，迅速將那塊肉藏入袖中，低聲道：“多……多謝千戶大人！”
“嗯。”我閉上眼，不再理會。
自此，這名叫“順子”的年輕番役便固定為我送飯。我時常“胃口不佳”，留下些肉食或精細點心。他每次皆默默收下，看我的眼神日益不同，多了幾分敬畏與感激。
數日後，我見時機成熟，在他收拾時，似無意間歎息一聲：“終日困坐，也不知外麵光景如何……聽聞米價又漲了？”
順子動作一頓，低聲道：“是……是漲得厲害，陳米都要一兩二錢一石了……炭火也貴，家裡老娘都快燒不起了……”
“哦？”我眉頭微蹙，“衙門俸銀，難道不曾增發些米貼炭敬？”
順子臉上泛起苦澀：“哪有什麼米貼……俸銀能按時發就不錯了……上官們層層克扣，到我們這些底下跑腿的，能剩幾個大子兒……不瞞千戶，小的……小的前日還去當了冬衣……”
我沉默片刻，從枕下摸出田弘遇賞賜的那匹質地還不錯的青布於我無用），遞給他：“拿去，或當或賣，換些錢糧，給老人添件冬衣，買些炭火。”
順子猛地抬頭，眼睛瞬間就紅了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，聲音哽咽：“千戶！這……這使不得！太貴重了！”
“拿著。”我將布塞入他手中，語氣不容拒絕，“我在此處，要這些身外物何用？你尚有老母需奉養，不易。”
順子捧著那匹布，渾身顫抖，眼淚終於掉了下來，重重磕了個頭：“千戶大恩！順子……順子沒齒難忘！”
“起來吧。”我扶起他，狀似隨意道，“若真有心，日後方便時，替我留意些外間的舊書攤，尋幾本前朝兵策或地理雜記來解悶即可。些許銅錢，你先墊上，日後……”我頓了頓，意味深長地看著他，“我若有出去的一日，必十倍還你。”
順子何其聰明，立刻明白這是我變相接濟他，並給予一個微小卻持續的回報期望。他用力點頭：“千戶放心！小的明白！定會辦妥！”
此後，順子果然時常利用外出采買或下值的機會，為我帶回一些便宜的舊書冊，有時是《紀效新書》的殘本，有時是《漕運圖誌》的散頁，甚至還有市井流傳的話本小說。書頁中，時常會夾著幾枚、十幾枚不等的大錢或碎銀，多是他“墊付”書款後“剩下”的。錢數不多，每次幾十文至一二錢銀子，但細水長流，悄然積累。
我則將這微薄的“私房錢”仔細藏好，大部分塞入“血饕餮”刀柄末端的空心夾層這是當年打造時的隱秘設計），少許縫入衣角夾層。
與此同時，我開始更加留意周鎮撫、醫官乃至其他偶爾出現的番役。我憑借過往的經驗和敏銳的觀察，從他們的言談舉止、衣著用度、甚至佩刀靴履的磨損程度，默默判斷著每個人的性情、貪欲、窘迫處以及可能被利用的弱點。
周鎮撫看似公允，但其腰間玉佩價值不菲，遠超其俸祿所能及；醫官好酒，常聞其身帶酒氣；某個看守頭目嗜賭，眼底常有血絲，手指焦黃……
這些信息，如同散碎的銅錢，被我一一收集，深藏於心。現在或許無用，但誰也不知，何時便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，換來關鍵的便利或是一條縫隙。
金錢與情報，在這暗無天日的囚籠中，如同水與空氣，微不足道，卻關乎生死。
我這條困於淺灘的“灰蛇”，正用最隱秘的方式，一片片收集著鱗甲，積蓄著力量。
等待那不知何時會到來、卻必將到來的驚濤駭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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