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院的時光在湯藥味和舊書紙墨氣中緩慢流淌。我如蟄伏的毒蛇,收斂所有鋒芒,每日隻是靜坐、服藥、翻閱那些順子帶來的、無關痛癢的舊書冊,偶爾在院中緩慢踱步,活動筋骨,一副安心靜養、與世無爭的模樣。
藏於“血饕餮”刀柄夾層和衣角縫內的碎銀銅錢,緩慢卻持續地增加著。雖仍是杯水車薪,卻給了我一種難以言喻的踏實感——這是脫離掌控、屬於我自己的力量。
順子往來愈發勤謹,眼神中的敬畏與感激日益加深。他送來的書冊內容也開始悄然變化,從純粹的地理雜記、兵書殘本,漸漸夾雜了些近期的官府邸報抄件雖已過時)、甚至是市井流傳的、關於朝堂動蕩的小道消息手抄頁。這顯然超出了“買舊書”的範疇,是他冒著風險刻意搜集的。
我知道,投下的餌,開始見效了。
這日,順子送來飯食時,麵色有些異樣的蒼白,擺放碗筷的手指微微顫抖。他飛快地瞥了我一眼,眼神中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恐。
我心中一動,不動聲色。待他收拾碗碟時,我如往常般“胃口不佳”,將一盤未曾動過的醬肉推了過去。
順子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收起,反而噗通一聲跪倒在地,壓低了聲音,帶著哭腔:“千戶!千戶救命!”
我眉頭微蹙,低聲道:“何事驚慌?起來說話。”
順子不肯起身,抬頭時已是淚流滿麵:“千戶……小的……小的闖下大禍了!昨日替上官去北司遞送文書,等候之時,無意間……無意間在廊下聽到……聽到北司的兩位檔頭私下議論……”他聲音抖得厲害,充滿了恐懼。
“議論什麼?”我目光一凝。
“他們……他們說……說駱指揮使……在查……在查當年洪澤湖一案!說……說南司有人……有人沒死乾淨……還……還提到了千戶您的名字!”順子說完,渾身篩糠般顫抖起來,“千戶!他們是不是要滅口?!小的聽到了這等隱秘,若是被發覺……小的……小的死定了!”
洪澤湖!駱養性果然在查!他從未放棄滅口之心!甚至可能已經嗅到了什麼!
我心中巨震,麵上卻依舊平靜,伸手將他扶起:“慌什麼。你隻是無意聽到隻言片語,他們未必察覺。再者,你是我南司的人,北司的手再長,也伸不到這裡來胡亂拿人。”
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順子依舊恐懼萬分。
我沉吟片刻,從懷中摸出藏著的、約莫二錢重的碎銀,塞入他手中:“拿去,給你娘買些安神壓驚的藥材。近日當值,謹言慎行,莫再往北司那邊去。若有人問起,隻說什麼都不知道。天塌下來,有田大人和周鎮撫頂著。”
順子握著那冰冷的碎銀,感受著那微不足道卻實實在在的“買命錢”,情緒稍稍穩定,但眼中的恐懼未褪:“謝……謝千戶……可是……駱指揮使他……”
“駱養性?”我冷笑一聲,壓低聲音,“他自身難保了。通州逆案,他失察瀆職,構陷功臣,陛下已然震怒。田大人彈劾他的奏本,隻怕早已擺在禦案之上。他現在查舊案,不過是狗急跳牆,垂死掙紮罷了。你且安心,靜觀其變。”
我刻意將事態說得嚴重,既安撫他,也進一步將他綁在我的船上。
順子似懂非懂,但聽到“陛下震怒”、“自身難保”等字眼,臉色稍緩,用力點頭:“小的明白了!小的絕不敢亂說!”
“去吧。今日之事,爛在肚子裡。”我揮揮手。
順子千恩萬謝,揣好銀子和肉,躬身退了出去。
我站在原地,麵色瞬間沉了下來。
駱養性在查洪澤湖舊案!這意味著他對我“死而複生”極度懷疑,甚至可能已經掌握了某些線索!他不敢明著動田弘遇庇護下的我,便從外圍入手,試圖找到能徹底釘死我的證據或證人!
必須加快速度!不能再被動等待!
幾日後的一個黃昏,周鎮撫前來探視,眉宇間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與煩躁。閒聊幾句後,他下意識地揉了揉太陽穴,歎了口氣。
我見狀,狀似無意道:“周鎮撫近日似乎心神耗損過甚?可是衙中事務繁雜?”
周鎮撫苦笑一聲:“唉,彆提了。北司那邊不安生,田大人又催得緊,下麵的人手……唉,儘是些不省心的。”
我目光掃過他腰間那塊價值不菲的蟠螭紋青玉玉佩,緩聲道:“鎮撫勞心勞力,實為南司柱石。卑職觀鎮撫氣色,肝火似有些旺,可是夜間難以安寢?”
周鎮撫愣了一下,訝異道:“千戶還通醫理?不瞞你說,確是如此,近日輾轉反側,難以入眠。”
我微微一笑:“卑職哪通什麼醫理,不過是久病成醫,些許體會。鎮撫可試用以珍珠末少許,合著酸棗仁、夜交藤煎湯,睡前服用,或可安神定誌。珍珠不必昂貴,尋常藥用的蚌珠末即可,東街‘仁濟堂’的貨色便不錯,價廉物美。”
周鎮撫聞言,眼中閃過一絲異色。我點的這幾味藥確是安神良方,但重點不在此,而在於我精準點出了“東街仁濟堂”——那是京城有名的藥鋪,但其後院暗室,實則是南鎮撫司一處秘密聯絡點和……小金庫的所在。周鎮撫的額外收入,很大一部分便來源於此。我點明此地,是隱晦地表明:我知你底細,且認同你的“不易”。
周鎮撫深深看了我一眼,臉上的疲憊淡去幾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審視與謹慎。他緩緩點頭:“多謝千戶指點。看來千戶於此間……倒是頗為熟稔。”
我淡然一笑:“困居無聊,偶聽番役們閒聊提及罷了。鎮撫為南司操勞,些微小節,無需掛懷。”
周鎮撫不再多言,又坐了片刻,便起身告辭。臨走時,他看似隨意地提了一句:“對了,千戶若要尋些新奇的話本解悶,或可讓順子去南城‘墨香齋’看看,那兒的掌櫃,進貨路子頗野。”說罷,便轉身離去。
“墨香齋”?我心中默念。那是南城一家不起眼的書鋪,但我卻知,其暗地裡是南司一些見不得光的卷宗和密檔的臨時中轉隱匿之所!周鎮撫這是在回報我方才的“示好”與“閉嘴”,給予我一個可能接觸到更深信息的機會!雖然風險極大,且必然在他的監控之下。
金錢開道,信息鋪路。在這暗無天日的囚籠之中,一張由微薄銀錢和隱秘情報編織而成的網,正在我手中悄然張開。
雖然依舊脆弱,卻已不再是完全被動。
我回到榻邊,手指無意識地拂過“血饕餮”冰冷的刀柄。
駱養性……你的刀,已經遞出來了。
我的刀,也該出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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