薊鎮深秋的寒風卷著沙塵，抽打著總兵府臨時充作贓物庫房的院落。空氣中彌漫著塵土、黴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。抄沒的箱籠、家具、成捆的布匹、甚至還有幾副鎧甲兵器，雜亂地堆積著，如同戰後狼藉的戰場。
我負手立於院中，目光冷峻地掃過這些昔日屬於王僉事、趙主簿等人的“家當”。身後，書記官正帶著幾名番役緊張地清點登記，算盤珠子的劈啪聲和唱報聲不絕於耳。
“記！青綢二十匹，湖縐十五匹！”
“記！雪花官銀一百兩一錠，共十錠！”
“記！宋版《漢書》一套，缺第三卷……”
……
看著那些在書記官筆下迅速變成冰冷數字的財貨，我心中並無多少波瀾。薩爾滸的雪、遼陽的火、詔獄的血……早已將我對財富的貪欲燒灼得隻剩下最實際的算計。這些東西，再好，也是燙手的山芋，是罪證，動不得。我的目光，如同經驗老到的獵犬，隻搜尋著那些不易察覺、易於轉化、且能真正捏在手裡的“硬貨”。
“王頭目。”我淡淡開口。
“卑職在！”王頭目立刻上前，躬身聽令。他跟我最久，深知我的脾性和規矩。
“帶兩個人，仔細搜檢所有箱籠夾層、家具暗格、甚至那些書畫卷軸。重點找散碎金銀、珠寶首飾、尤其是……城外田莊或商鋪的‘乾股’契書。”我聲音壓得極低，“找到，直接報我，不必入冊。”
“明白！”王頭目眼中精光一閃，心領神會，立刻帶著兩名絕對可靠的心腹，如同梳子般再次梳理那些已被翻檢過數遍的物品。
我則踱步到那幾副抄沒的鎧甲兵器前。這些是從武庫司庫家中起獲的，並非製式軍械，而是做工精良的私藏。我隨手拿起一柄腰刀，抽出半截，刀身幽藍，隱有雲紋，刃口鋒利異常。是好刀，但太紮眼。
我的目光落在一副看起來半新不舊、毫不起眼的青黑色棉甲上。入手沉甸甸，內襯似乎有異。我仔細捏了捏，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。指尖觸到內襯夾層中，分明藏著硬物！是金葉子？還是……
我不動聲色地將棉甲放到一旁：“此甲破損，需修繕，暫不入庫。”
旁邊負責清點的番役連忙記下，不敢多問。
片刻後，王頭目悄無聲息地回來，袖中微鼓，低聲道：“千戶，在趙主簿書房一幅山水畫軸裡，發現這個。”他掌心一翻，露出三張疊得極小的泛黃紙片，竟是京城“豐裕號”錢莊見票即兌的銀票，每張麵額五十兩！共計一百五十兩！
“還有這個，”他又從另一袖中摸出幾枚小巧玲瓏、卻成色極足的金瓜子，約莫二兩重，“從王僉事小妾妝奩盒的夾層裡摳出來的。”
“嗯。”我麵無表情地接過，銀票和金瓜子入手微涼，卻帶著一種實實在在的分量。這才是能救命的東西。我將它們自然無比地滑入麒麟服內襯特製的暗袋。“繼續。重點查書信，看有無私下放貸的借據、或是與商號往來的暗賬。”
“是！”王頭目再次潛入那堆“故紙堆”中。
我走到一旁，拿起那副棉甲，假意檢查，手指巧妙地撕開內襯線腳，指尖立刻觸到一片片冰涼滑膩的硬物！掏出一看，竟是整整十片壓得極薄、每片約一兩重的金葉子！藏得可真夠深！這足以在關鍵時刻換數百石糧食或雇傭一支亡命徒了！
我將金葉子納入懷中，棉甲隨手扔回雜物堆：“破損過甚，無修繕價值，登記後……處理掉。”那番役連忙記下。
清點持續了整整一日。待到日頭西斜，書記官捧著厚厚一摞登記冊前來稟報：“啟稟千戶，一應贓物均已清點造冊完畢，請您過目。”
我接過冊子，隨意翻看。賬麵數字龐大，觸目驚心。但我真正關心的，是那些未曾出現在冊子上的東西：除了那一百五十兩銀票、十二兩金瓜子、十兩金葉子，王頭目後來又陸續“摸”出來幾張總麵額約八十兩的散碎銀票、一包約三十兩的散碎銀子、以及兩張位於通州碼頭的小型貨棧“乾股”契書雖風險大，但若操作得當，亦是財路）。
這些，便是我此次抄家，於無聲處撈取的“血火餘燼”。不多，但足夠精煉，易於隱藏和變現。足以讓我在未來的腥風血雨中，多備幾副傷藥，多養幾個死士，多留幾條後路。
“封存吧。”我將冊子丟還給書記官，語氣平淡，“所有物品，加貼南司封條，嚴加看管，等候朝廷發落。若有差池，唯你是問！”
“是！是！”書記官冷汗涔涔，連忙退下。
我轉身走出庫院，寒風撲麵，帶著邊關特有的肅殺。王頭目悄無聲息地跟了上來。
“千戶，那些契書……”他低聲道。
“先收著，風頭過了再說。”我淡淡道，“今日弟兄們都辛苦了。從那些散碎銀子裡，支二十兩，分給今日出力的弟兄們，嘴巴都嚴實點。”
王頭目眼中閃過喜色：“謝千戶賞！弟兄們明白規矩！”
用微不足道的散碎銀子，買來心腹的死力和沉默，這買賣，很值。
回到署衙，我獨坐燈下，將今日所得細細清點，分彆藏好。銀票金葉子縫入舊衣內襯，金瓜子藏於靴筒夾層，散碎銀子留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。做完這一切，我才長長籲出一口氣。
窗外，傳來巡夜兵士單調的梆子聲。
我摩挲著腰間“血饕餮”冰冷的刀柄，眼中沒有絲毫喜悅，隻有更深的警惕。這點錢財，於這吃人的世道，不過是杯水車薪。薩爾滸的教訓刻骨銘心：真正的危機來臨之時，能依靠的，唯有手中的刀，和兜裡的錢。
虎符之謎、江南紙、非凡墨……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。我必須像一匹孤狼，在撕咬獵物的同時，時刻為自己囤積過冬的肉食。
活下去，不擇手段地活下去。
然後，才能談其他。
夜色如墨，寒意徹骨。
我吹熄油燈，融入黑暗，如同真正回到了那片薩爾滸的雪原，獨自逡巡，等待著下一場不知何時會降臨的廝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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