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幕降臨,卡加延灣被濃稠的黑暗吞噬。
沒有月亮,隻有幾顆稀疏的星星在雲隙間閃爍。海風漸強,吹動雨林樹冠,發出如泣如訴的濤聲。
灣澳內,二十餘艘大小船隻正在悄然集結,纜繩摩擦的窸窣聲、壓低嗓音的催促聲、沉重的貨物搬動聲,在夜色中顯得格外詭秘。
李旦在自己的竹樓內,做著最後的準備。他換上了一身黑色勁裝,外罩鎖子甲,腰間佩著那把伴隨他多年的寶刀——“斷浪”。
此刀乃嘉靖年間禦賜抗倭名將俞大猷的寶刀之一,後來流落民間,被李旦重金購得。刀身狹長微弧,鯊魚皮刀柄已被摩挲得溫潤如玉。
他撫摸著刀鞘,眼中閃過一絲恍惚。三十八年了,從福建月港一個貧苦漁民之子,到如今雄踞一方的海上梟雄,這把刀飲過佛郎機人的血,斬過荷蘭強盜的頭,也劈開過無數商船的艙蓋。它見證了他的輝煌,如今,也要見證他的末路嗎?
“大當家,都準備好了。”陳九推門進來,低聲道,“二十二艘船,能戰的弟兄六百八十人,金銀細軟裝了十二箱,糧食淡水夠半月之用。岸上的老弱婦孺……按您的吩咐,留了夠三個月的糧食和一筆安家銀。”
李旦點點頭:“岸上那些人,有什麼動靜?”
陳九猶豫了一下:“那幾股後來投靠的人馬,還有那些村寨頭人,好像……好像都知道了咱們要走。下午開始,就有些不對勁,寨子周圍多了不少生麵孔。秀才說,恐怕有人……起了彆的心思。”
李旦眼中寒光一閃,但隨即黯淡下去:“樹倒猢猻散,牆倒眾人推。罷了,隻要咱們能上船出海,到了海上,便是龍歸大海!”
“可是義父,”陳九終於忍不住,“思齊少爺他……下午出去後,就一直沒回來。我讓人去找,說他去了岸上林老七的寨子。”
李旦的手微微一僵。他沉默片刻,擺了擺手:“思齊有分寸,許是去做最後的交涉。時辰差不多了,咱們走。”
他最後環視這間住了十年的竹樓——牆上掛著的南洋海圖,角落裡那尊從西班牙教堂搶來的聖母像被他當成了媽祖供奉),桌上那套紫砂茶具……這一切,都要拋棄了。
推開竹門,夜風撲麵而來。李旦深吸一口氣,大步走向棧橋。陳九和八名最忠誠的親信緊隨其後。
棧橋邊,船隻已準備就緒。但李旦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對——太安靜了。
除了海浪聲,竟聽不到多少人聲。那些本該在船上待命的弟兄,似乎都不見了蹤影。
“雷公,”李旦停下腳步,手按刀柄,“不對勁。”
陳九也察覺了,獨眼在黑暗中警惕地掃視:“我去看看……”
話音未落,異變陡生!
“轟!轟!轟!”
三支火箭突然從雨林中竄起,拖著赤紅的尾焰升上夜空,在高處炸開,化作三朵刺眼的紅色火花——那正是大明水師夜間聯絡用的信號火箭!
緊接著,四周雨林中火光大亮!數以百計的火把如鬼火般從黑暗中湧現,將棧橋區域照得亮如白晝。
無數身影從樹後、草叢、甚至水中鑽出,彎弓搭箭,刀槍出鞘,將李旦一行人團團圍住!
“有埋伏!”陳九厲喝一聲,拔出腰間短銃。八名親信也瞬間結陣,將李旦護在中央。
火光搖曳中,一群人從正麵走來。為首者,正是顏思齊!他依舊身著靛藍勁裝,但腰間多了一柄明軍製式雁翎刀。
在他身邊,是卡加延灣沿岸三個最大華人村寨的頭人——林老七、黃承宗、陳阿福。這三人往日對李旦畢恭畢敬,年年進貢,此刻卻個個麵色冷峻,身後跟著大批手持刀槍的寨丁。
更讓李旦心寒的是,在顏思齊身後,他還看到了自己水寨裡的幾個頭目——這些人,本該在船上待命的!
“思齊!你……你這是何意?!”李旦又驚又怒,厲聲喝道。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,不是因為恐懼,而是因為一種被至親背叛的徹骨冰寒。
顏思齊在十步外停下。火把的光芒在他臉上跳動,那張俊朗的麵容此刻看起來陌生而冷酷。他不再有往日的恭敬,隻有一種平靜到殘忍的漠然。
“義父,”他的聲音清晰,確保每個人都能聽見,“時代變了。大明王師已定呂宋,四海歸一乃大勢所趨。您老人家英雄一世,難道真要落個窮途末路,被朝廷海捕文書追剿、懸首示眾的下場嗎?”
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李旦身後那八名親信:“諸位兄弟跟隨義父多年,出生入死,情義深重。但今日之勢,猶如螳臂當車。鄭大帥有令:隻誅首惡,脅從不問。林頭人、黃頭人、陳頭人已與我商定,獻出義父,迎接天兵,亦是保全這灣內數千弟兄和家眷性命的唯一途徑。”
那三位頭人紛紛開口,語氣複雜:
“李老大,對不住了!咱們都是漢人,祖祖輩輩漂泊海外,好不容易盼來王師,何必跟著……跟著舊日恩怨陪葬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