褪去了魔主的威儀，卸下了所有的偽裝與尖刺，沒有了恨，也沒有了那些複雜難言的情緒，隻剩下最原始、最本真的狀態——脆弱，茫然，仿佛初臨人世，需要全然依靠外界才能存活的嬰孩。
“你……”她蒼白的、毫無血色的唇瓣微微翕動了一下，發出了一個極其微弱、幾乎被空氣摩擦聲掩蓋的音節，帶著重傷初醒特有的沙啞與乾澀，如同枯葉摩擦地麵。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，才勉強組織起破碎的意識，吐出了三個字：
“……是……誰？”
這三個字，聲音輕飄飄的，卻像三把燒紅後又被淬冰的利刃，以一種緩慢而殘忍的方式，精準地刺入了顧白心臟最柔軟、也是最不設防的角落。
她……不記得他了？
是因為魔核崩潰、本源重創對神魂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傷？還是那場力量交融、靈魂共鳴的衝擊太過猛烈，暫時抹去了她部分的記憶？抑或……這是身體在瀕死狀態下的一種自我保護，選擇性地封閉了那些過於痛苦、不堪回首的過往？
他看著她那雙純淨得近乎空洞的紫瞳，裡麵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此刻的模樣——同樣蒼白憔悴，臉上帶著尚未愈合的細微傷痕，眼神裡充滿了未散的疲憊與巨大的震驚。千般滋味，萬種情緒，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，洶湧地衝上心頭，堵塞了他的喉嚨，讓他張了張嘴，卻發不出任何一個音節。
恨已消散，如雲煙過眼。
怨已無蹤，似冰雪消融。
留下的，是比恨與怨更加糾纏不清的複雜情愫，是一片被真相與犧牲洗禮後、更加迷霧重重的未來，以及一個忘記了所有、包括他們之間所有痛苦與糾葛的她。
她為他幾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，換來了他的自由，卻也換來了她自己的遺忘。
這究竟，是命運在血腥爭鬥後給予的一絲憐憫，還是另一場更加漫長、更加考驗人心的殘酷試煉的開端？
密室之內，微光漸醒，映照著兩張蒼白而脆弱的麵容。
心淵深處，回響陣陣，卻無人能解答這沉默的詰問。
唯有那無形中重新係上的羈絆，在血與藥的苦澀氣息中，無聲地蔓延，纏繞。
“你……是……誰？”
這三個字，輕飄飄地回響在寂靜的密室中，卻比任何雷霆怒吼都更具衝擊力。顧白怔在原地，仿佛連呼吸都停滯了。他看著妖姬那雙純淨得近乎空茫的紫瞳，裡麵映不出絲毫過往的恨怨糾葛，隻有全然的陌生與一絲因虛弱而衍生的、雛鳥般的依賴。
她真的……不記得了。
不記得他是顧白，不記得他是“阿白”，不記得那些囚禁與折辱，不記得引魂契約，不記得鎖魂鏈，更不記得她為了解開那鎖鏈，幾乎燃儘了自己的生命本源。
千般算計，萬種糾纏，竟以這樣一種近乎荒謬的方式，被強行抹去。
“陛下，”一旁的青蘿適時上前，聲音溫和而恭謹，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，“您身受重傷，剛剛醒來，需要靜養。這位是顧客卿，是……是友非敵，在您傷重時，出手相助。”
青蘿的措辭極為謹慎，將一切複雜背景輕輕帶過。
“顧客……卿？”妖姬微微偏頭，重複著這個稱呼，紫瞳中依舊是一片迷茫。她似乎努力想從空洞的記憶裡挖掘出什麼，卻隻引來眉心一陣細微的蹙動，顯露出些許痛苦之色。
“莫要費力去想。”顧白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，沙啞得厲害。他下意識地放柔了語調，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，“你傷得很重，需要休息。其他的……都不重要。”
不重要。他曾用這個詞質問過她，如今，卻由他親口說出。
妖姬聞言，果然不再試圖回憶，隻是用那雙清澈卻無神的眼睛看著他，仿佛在確認他話語中的真實性。片刻後，她似乎耗儘了力氣，眼皮緩緩垂下，呼吸變得均勻綿長，再次陷入了沉睡。
顧白默默地看著她沉睡的容顏，心中五味雜陳。恨意與怨懟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，它們所針對的那個“妖姬”，似乎隨著記憶的缺失而一同消散了。留下的，隻是一個脆弱、需要保護的空白靈魂。
“青蘿，”他轉過頭，聲音低沉，“她這種情況……是永久的嗎？”
青蘿輕輕搖頭，麵色凝重：“陛下神魂因本源崩潰及鎖魂鏈反噬衝擊而受損，記憶缺失是常見症狀。能否恢複，恢複多少，皆看後續調養與機緣。或許數日，或許數月，或許……”她頓了頓，沒有再說下去，但意思已然明了。
或許，永遠也無法恢複。
顧白沉默了片刻，目光重新落回妖姬臉上。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感，沉甸甸地壓上心頭。是他間接導致了她如今的境地，無論她是否記得，這份因果，他無法逃避。
“我留下。”他開口說道，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，“在她……在陛下恢複之前，我留下。”
這不是出於恨，也並非源於愛，而是一種更複雜的、混雜著愧疚、責任與那一絲連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、因同源共鳴而產生的微妙牽絆。他無法在知曉一切後，將她獨自拋在這危機四伏的魔宮，麵對可能的隱患與未知的危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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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蘿看著他，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，微微頷首：“有顧客卿在，自是再好不過。隻是您的傷勢……”
“無妨。”顧白打斷她，掙紮著想要站起身，卻因虛弱而晃了一下，青蘿連忙伸手扶住。
“顧客卿，您也需要休養。”青蘿提醒道，“陛下這邊，奴婢會寸步不離。”
顧白搖了搖頭，目光堅定：“我就在外間。”他需要一點空間，來消化這突如其來的巨變，來重新審視自己和眼前這個“陌生”的妖姬之間的關係。
青蘿不再勸阻，喚來兩名絕對心腹的魔侍，小心翼翼地將依舊昏迷的妖姬轉移到內室更舒適的軟榻上，並加強了密室周圍的守衛與禁製。
顧白則在外間尋了一處蒲團坐下，背靠著冰冷的牆壁，閉上雙眼。體內空蕩蕩的，秩序之力與混沌意誌都因過度消耗而陷入了深沉的休眠，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與混亂的思緒。
恨了那麼久，掙紮了那麼久，所求的“自由”近在眼前，他卻主動選擇了留下。守護一個遺忘了一切、甚至可能永遠無法記起他的“仇人”。
這命運的轉折，何其諷刺，又何其……沉重。
他不知道未來會如何，不知道當她如果可能）恢複記憶後，兩人又將麵臨怎樣的局麵。但至少在此刻，看著她安然沉睡的側臉，感受著那微弱的、卻真實存在的生命氣息，他心中那片因恨意消散而露出的荒原，似乎……不再那麼寒冷徹骨。
遺忘，或許是另一種開始。
而守護，成了他此刻唯一的諾言。
密室之外，魔宮依舊在血色天空下巍然矗立，暗流依舊在無人可見的角落湧動。但在這方小小的天地裡，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，隻剩下兩個傷痕累累的靈魂，在遺忘與守護的邊界上，小心翼翼地，重新試探著彼此的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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