閩南的七八月,太陽毒得能把人曬脫一層皮,連知了都叫得有氣無力。好不容易熬到九月,空氣中受台風影響多了一些涼氣。
1993年9月1日,一個注定被溪尾鎮中心幼兒園小1)班載入史冊的日子。
5歲的陳野終於要榮升成為一名幼兒園的小朋友了。
清晨,陳家門口。
陳野穿著林秀芬趕工出來的、短衫短褲,小臉繃著,背著小手,一副即將奔赴刑場……哦不,是即將去參加重大會議的表情。旁邊是已經升入大班的姐姐陳曉曉,7歲的小姑娘今天特意紮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小辮子,臉上帶著點“我是大姐大”的興奮和緊張。
更引人注目的是陳野屁股後麵綴著的三條小尾巴——他這幾年在村裡“收服”的跟班:
阿水,陳福水,瘦得像根豆芽菜,掛著永遠擦不乾淨的兩條黃龍鼻涕,吸溜吸溜。
阿土:陳福土,矮墩墩,臉蛋曬得黝黑發亮,眼神憨直,手裡緊緊攥著半塊啃得亂七八糟的地瓜。
阿金:陳福金,門牙缺了一顆,是爬樹摔的,笑起來漏風,但精神頭最足,像隻小猴子一樣圍著陳野蹦躂。
三個小家夥同樣穿著家裡最好的衣服,眼神裡充滿了對“幼兒園”這個神秘場所的敬畏與好奇,以及對老大陳野的盲目崇拜。
“曉曉,在幼兒園要看好小野,聽老師話。”陳阿嬤站在門口,嗓門穿透力十足。
陳文國早就出門了,對這個兒子的“學業”開端,他唯一的貢獻可能就是沒在昨晚喝醉。
陳野內心毫無波瀾,甚至有點想歎氣。拍了拍腦袋,壓根想不起多少幼兒園的事情。
溪尾鎮中心幼兒園,離陳厝村不算遠,走路大概二十分鐘。所謂的“中心”,早期是由幾個下南洋回來的商人捐助的,後來規模大了,政府出麵出資安排有教學經驗的老師來負責。現在的規模算是整個武榮市排前幾的幼兒園了。一個回字形的教學樓,兩層樓高。走廊牆壁刷著半截綠漆,上麵畫著些幼稚的太陽小花。院子裡很大,前院是操場,斜側麵有個滑滑梯,一個光禿禿的沙坑,後院有排雜物間,還有棵看著樹齡不比陳厝村小的老榕樹,榕樹下還有幾張石桌石椅。整個幼兒園的圍牆邊都種了不少樹,
嘖,還真是熟悉的地方啊,就是現在沒那麼多後來現代化的東西,看起來有點磕滲,陳野一邊走一邊在心裡精準點評。滑梯連個塑料包邊都沒有,純鐵,夏天燙屁股冬天冰屁股,沙坑裡的沙子都快被風吹沒了,也不補,老榕樹,呃,應該挺適合摸魚。
走進小1)班的教室,一股混合著劣質油漆、消毒水和小孩汗味的複雜氣息撲麵而來。教室還行,還有個熟悉的小隔間,水泥地,牆上貼著些花花綠綠的動物識字圖。桌椅是那種矮矮的長條木桌和小板凳,漆都磨掉了不少。角落裡堆著些積木、皮球之類的玩具,看著都飽經風霜。後牆還有排大書架,上麵放了不少繪本。一個看起來二十出頭、紮著馬尾辮、臉上帶著點剛畢業青澀的年輕女老師,正努力安撫著幾個已經提前進入狀態、扯著嗓子嚎哭的小豆丁。
陳野看著熟悉的環境,嗯,味道很正,環境很複古,哭腔很標準。確認過眼神,是90年代幼兒園沒跑了。
陳曉曉像個小大人似的,把陳野領到一張空桌子前,拍拍他的肩:“小野,你坐這裡,我去大班了放學一起回去”說完,又瞪了一眼阿水阿土阿金,“你們幾個,聽阿野話,不準調皮,不準打架。”然後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。
阿水、阿土、阿金這會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慫了,緊緊挨著陳野坐下,三雙眼睛緊張又新奇地四處亂瞟。
陳野老神在在地坐下,背依舊挺得不算直,甚至有點懶懶散散,目光平靜地掃視著這個“新戰場”。大部分孩子都怯生生的,緊緊抓著家長的手不肯進教室,或者像他的三個跟班一樣,茫然地坐著。也有幾個膽大的,已經開始試圖去夠積木了,然後互相爭搶。又是一片哭聲此起彼伏,
小老師忙得額頭冒汗,聲音都溫柔得快滴出水來:“小朋友乖,不哭不哭哦,爸爸媽媽下午就來接你們了,幼兒園可好玩了……”
這時一個穿著嶄新小海軍服、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的小胖子,可能是被旁邊一個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孩感染了,小嘴一癟,眼看金豆豆就要掉下來。
坐在他旁邊的陳野,慢悠悠地轉過頭,烏溜溜的眼睛平靜地看著小胖子,用他那清晰又帶著點奶氣的童音,用一種仿佛在陳述“今天天氣真好”的平淡語氣,開口了:
“彆哭啦,哭也沒用。你爸媽不要你了,才把你丟這裡的。以後你就住這破地方了。”
聲音不大,但在小胖子耳朵裡,不啻於晴天霹靂。
小胖子醞釀的悲傷情緒瞬間被驚恐取代,眼睛瞪得溜圓,小臉煞白,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。下一秒,“哇!!!!!”一聲比剛才所有哭聲加起來都淒厲、都絕望的嚎哭教室裡響起,那穿透力,震得房梁上的灰都似乎簌簌往下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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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聲哭嚎如同炸了雞窩的引線,
“嗚哇——媽媽,我要媽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