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節:血爐重鑄
邏些城的冬日來得比往年更烈,鉛灰色雲絮壓得很低,仿佛要把雪域的每一寸熱氣都吸噬乾淨。鐵匠坊的木柵欄外,吐蕃騎兵的皮靴踏碎薄冰,混著泥婆羅步兵的銅鈴響成一片。王玄策立在爐前,狐裘領口凝著白霜,嗬出的氣在鼻尖凝成白霧,又被爐膛裡竄出的熱浪衝散。三百把天竺彎刀堆疊在青石台上,月牙形的刀身蒙著暗鏽,那些鏨刻的梵文咒語在寒風裡像是凍僵的蛇,蜷縮成詭異的弧線。
“王正使,聯軍的箭術還差些火候。”蔣師仁掀開門簾進來,玄甲上沾著雪粒,剛從校場回來的甲片碰撞聲裡還裹著呼號,“吐蕃人慣使長弓,泥婆羅的短弩卻總對不準靶心。”他摘下頭盔,鬢角的汗珠已凍成細冰晶,目光掃過那些彎刀時,指節不自覺地捏緊了腰間的橫刀。
王玄策沒回頭,火箸撥了撥爐膛,赤紅的炭火簌簌落下去,露出底下更烈的焰心。“昨日查點戰利品,這些彎刀刃口雖利,卻太脆。”他從腳邊拖過個麻袋,倒出堆暗紅的斷足——那是上次激戰中被劈碎的天竺王庭儀仗金鐵,邊緣還凝著黑褐色的血垢,“用這個熔了,摻進刀裡。”
蔣師仁剛要伸手,就被熱浪逼得縮了回去。那些金鐵碎片剛觸到爐壁,原本平穩的爐火突然炸響,青藍色的火苗猛地竄起半尺高,舔舐著穹頂的黑煙。三百把彎刀像是被什麼東西驚擾,竟自己震顫起來,梵文咒語在高溫裡扭曲變形,發出細碎的尖嘯,像是無數冤魂在哭嚎。王玄策將火箸橫在爐口,鐵箸瞬間被燒得通紅,他卻恍若未覺,隻盯著那些逐漸軟化的彎刀。
“這些刀上沾了太多東西。”蔣師仁退後半步,玄甲上的霜花正在融化,順著甲縫滴在地上,洇出深色的水痕,“去年恒河邊那場仗,多少聯軍弟兄倒在這種刀下。”他忽然想起那個被劈斷肋骨的吐蕃百夫長,臨死前還攥著半截箭杆,血從指縫裡滲出來,在雪地上積成小小的紅冰晶。
王玄策沒接話,猛地將整袋斷足金鐵擲入爐膛。“哐當”一聲巨響,鐵水突然像沸騰的粥般翻湧起來,帶著金紅的浪頭拍打著爐壁。那些原本散亂的鐵水竟自己彙聚,在爐底凝成個狹長的輪廓——正是唐橫刀的雛形,隻是刃口還在微微起伏,像是有心跳般搏動。蔣師仁看得直皺眉,他隨王玄策征戰多年,見過無數鍛刀場麵,卻從未見過鐵水能自己成形。
“蔣校尉,試試你的陌刀。”王玄策側身讓開,火光照在他臉上,把皺紋裡的霜氣都烤化了。蔣師仁依言抽出背後的陌刀,五尺長的刀身在火光裡泛著冷芒,這是他從長安帶來的舊物,刀鞘上還刻著當年出征時的年號。他深吸口氣,揮刀劈向旁邊的鐵砧,“鐺”的巨響震得房梁落雪,火星像撒豆子般濺開,在半空連成串紅亮的弧線。
怪事就在這時發生。那些火星沒落地就突然定住,在空中聚成行古樸的篆字——竟是《李衛公兵法》裡的鍛刀篇,“凡鍛刀,七火為韌,九火為剛,十三火可斬金斷玉”。蔣師仁愣住了,他少年時在長安武學館學過這篇,隻是那些字此刻在火星裡明滅不定,像是活過來般在眼前流轉。
“看來是衛公也在催我們了。”王玄策從牆角拖過個布包,解開時露出半枚銅佛殘核,佛頭早已不知所蹤,頸窩裡還凝著暗紅的佛血,是上次攻破中天竺王都時從佛像裡挖出來的。他掂了掂殘核,猛地擲入爐膛。佛血剛觸到鐵水就“滋啦”作響,騰起的白霧裡竟飄出淡淡的檀香,原本模糊的橫刀雛形瞬間清晰,刀胚上浮現出兩個古字:“百煉”。
蔣師仁湊近細看,卻倒吸口冷氣。那“百煉”下方本該刻著“唐”字的地方,最後一豎竟遲遲凝不成形,反而滲出滴暗紅的血珠,懸在刀胚邊緣,既不滴落也不消散。“這是...”他話沒說完,爐膛突然發出陣刺耳的裂響,磚石迸飛的瞬間,王玄策拽著他往旁邊一撲,滾燙的碎屑擦著玄甲飛過,在地上燙出個個黑窟窿。
煙塵落定後,蔣師仁才發現爐口裂開道大縫,而飛出來的不是鐵渣,是三百枚簇新的唐式箭簇。每枚箭簇都帶著倒刺,寒光閃閃,箭尾卻拴著截殘破的梵文經幡,正是從那些彎刀上剝下來的。經幡在穿堂風裡獵獵作響,與箭簇的冷光纏在一起,倒像是某種詭異的獻祭。
王玄策撿起枚箭簇,指尖被冰得發麻。箭杆上還帶著餘溫,他忽然笑起來,揚手將箭簇擲向窗外:“校場的靶該換了,讓聯軍弟兄們試試新家夥。”雪光從裂口裡湧進來,照在他和蔣師仁帶霜的眉骨上,遠處傳來吐蕃騎兵的呼喝,混著箭簇破空的銳響,在邏些城的冬日裡蕩開很遠。
第二節:咒刃歸唐
邏些城的冬日午後,鉛雲壓得更低了,鐵匠坊的木窗欞上結著冰花,把外麵的雪光折射成細碎的虹。淬火池在作坊西北角,青石砌成的池壁上凝著層厚霜,池裡的水泛著墨色,水麵浮著薄冰,被爐膛飄來的熱氣熏得不住震顫,冰碴碰撞的脆響裡混著遠處聯軍操練的呼喝。
本小章還未完,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!
王玄策站在池邊,狐裘下擺沾著鐵屑與雪粒,他剛從俘虜營回來,靴底還帶著凍土的寒氣。青石台上並排放著三十把新鍛的橫刀,刀身仍泛著暗紅的餘溫,在寒霧中蒸騰起白茫茫的水汽,那些被重鑄的彎刀弧度已被強行拗直,刃口卻留著天竺工藝特有的細密花紋,像道難以磨滅的印記。
“王正使,方才吐蕃讚普派人送來三車鬆煙墨。”蔣師仁掀開氈簾進來,玄甲上的雪片簌簌落下,他剛在校場監督完泥婆羅士兵的刀術訓練,甲片縫隙裡還嵌著冰碴,“說是給聯軍謄寫軍令用,隻是末將瞧著,倒不如融了給這些新刀淬火。”他說著解下腰間的水囊,往手裡倒了些烈酒,搓著手湊近爐膛,掌心的凍瘡在暖意裡微微發癢。
王玄策沒接話,用火鉗夾起最東側那把新刀。刀身剛離台麵,就聽得“嗡”的聲輕顫,像是有活物在其中蘇醒。當紅熱的刀身浸入淬火池,刺耳的“滋啦”聲陡然變調,竟化作雄渾的樂音,先是低沉的鼓點從水底翻湧而上,接著金鉦與銅鐃的清越層層疊起,分明是《破陣樂》的旋律,卻比宮宴上的演奏多了幾分桀驁——那是沙場廝殺時被血火淬煉出的鋒芒,每個音符都帶著裂甲穿石的力道。
“這聲兒竟有靈性。”蔣師仁按住腰間的橫刀,那是他在長安時由尚方監所鑄,此刻竟隨著池中的樂聲微微共鳴,“去年在長安觀燈,太常寺的樂工奏過此曲,卻沒這般驚心動魄。”他望著池麵翻滾的水花,那些被熱氣衝起的白霧裡,似乎能看見貞觀年間唐軍破陣的壯闊景象,旌旗如林,甲光映日。
王玄策將淬火後的橫刀提起,冷水順著刀身滑落,在刃口凝成細碎的冰珠。刀身原本殘留的梵文咒語突然動了,那些蜷曲的字符像是被無形的手牽引,順著刀刃逆旋遊走,墨色的紋路在寒光裡不斷重組,最後竟化作四個方正的漢字,筆鋒圓潤卻藏著筋骨,橫平豎直間透著慈悲,正是玄奘法師手書的“慈悲渡厄”。
“是玄奘法師的筆跡。”王玄策指尖拂過刀身,那些字仿佛有溫度,竟將他指尖的凍瘡暖得發酥,“當年法師西天取經,在天竺那爛陀寺受戒時,曾書此四字贈予戒日王,沒想到今日竟顯現在這重鑄的刀上。”他想起法師臨行前的囑托,“器物無善惡,執器者心之所向,方是根本。”
蔣師仁突然抽出背後的陌刀,五尺長的刀身在寒霧中劃出道冷弧:“王正使,且看這刀的筋骨如何。”話音未落,陌刀已與新刀相擊,兩刃碰撞的刹那並未發出尋常金鐵交鳴,反而爆發出道震耳的聲波,像塊巨石砸入靜水,漣漪般向四周蕩開。
聲波所及之處,牆角那排盛著冷水的陶缸接連炸裂,“砰砰”的碎裂聲裡,陶片混著冰水潑灑開來,在地麵積成蜿蜒的小溪。蔣師仁被震得後退半步,靴底踩碎塊帶冰的陶片,目光卻被缸底的東西攫住——那裡嵌著塊巴掌大的銅範,綠鏽斑駁的表麵鏨刻著“貞觀”二字,筆畫遒勁,正是二十年前唐軍平定高昌時,在此地鑄造兵器所用的模具,竟被冰雪封存至今。
“是貞觀年間的舊物!”蔣師仁彎腰拾起銅範,指腹撫過那些被歲月磨平的棱角,銅範邊緣還留著當年工匠鏨刻的細痕,“當年侯君集大將軍在此屯兵,想必是來不及帶走,便藏在了缸底。”他將銅範遞給王玄策,掌心的溫度讓銅範上的薄冰漸漸融化,露出底下暗紅的銅色,像凝固的血。
此時爐膛邊突然傳來“哢啦”輕響,半枚銅佛殘核從柴堆裡滾出,碎片飛濺著嵌入最西側那把新刀的刀柄。蔣師仁剛要伸手去撥,刀鐔卻“啪”地彈開,露出內裡的暗格——半片泛黃的麻紙躺在其中,邊緣已被蟲蛀得殘破,上麵是鴻臚寺特有的朱砂印記,字跡雖模糊,卻能清晰辨認出“以敵刃,鑄殺器”六個字,墨跡帶著陳年的黴味,混著佛血的腥氣在暖風中彌漫。
“原來早有密令。”王玄策將麻紙折好塞進袖中,狐裘下的脊背微微一挺,他想起出發前在長安,鴻臚寺卿私下囑托的“以彼之道還施彼身”,此刻才懂其中深意。突然,作坊外傳來吐蕃士兵的厲聲喝止,接著是金屬碰撞的脆響,蔣師仁猛地掀開氈簾,寒風裹挾著雪片灌入,帶來個令人心驚的景象。
遠處的俘虜營裡,數十個天竺戰俘正齊刷刷地用碎瓷片割開手腕,暗紅的血珠從傷口湧出,順著凍土上的溝壑蜿蜒流淌,竟順著風向飄向鐵匠坊,像無數條血色小蛇在雪地裡遊走。那些血珠飛到刀堆上方,突然懸空凝滯,接著紛紛墜落,落在新刀的刀麵上。
奇異的是,血珠並未散開,反而像被磁石吸附般凝聚,在寒光閃爍的刀麵上緩緩流動。王玄策盯著最頂上那把橫刀,隻見血珠漸漸彙聚,竟凝成個完整的“唐”字,筆畫飽滿,色澤殷紅,與刀身“百煉”銘文中滲出的血珠遙遙相對,仿佛兩顆跳動的心臟。
蔣師仁握緊了陌刀,玄甲上的冰碴在熱氣裡融化成水,順著甲片的紋路流淌。遠處聯軍的呼號聲越來越近,帶著刀槍碰撞的銳響,王玄策拿起那把凝著血字的橫刀,刀身在雪光中映出他堅毅的麵容,刃口的寒光裡仿佛已能看見天竺王都的輪廓。
本小章還未完,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!
“蔣校尉。”王玄策的聲音在作坊裡回蕩,混著爐膛的劈啪聲與外麵的風雪聲,“傳令下去,讓聯軍飽食休整,等待開春,拔營。”
第三節:血淬真形
邏些城的雪下得更緊了,鐵匠坊的煙囪被凍得發黑,吐出的煙沒升多高就被寒風撕成碎絮。王玄策站在刀堆前,左手纏著的麻布已被膿血浸透,那是上次突襲天竺營寨時被流矢擊穿的傷口,至今未愈。三十把新刀在青石台上排成三列,刀身凝著層薄霜,昨夜天竺俘虜血凝成的字已滲入鋼鐵,變成暗褐色的紋路,像沉睡的龍。
王正使,軍醫說您的傷口該換藥了。蔣師仁提著藥箱進來,玄甲上的積雪在門檻處融成水窪,他剛清點完聯軍的糧草,皮靴底還沾著吐蕃營地的羊糞,方才探馬回報,天竺援軍正往北部山口移動,看旗號像是阿羅那順的殘部。他將藥箱放在爐邊,打開時裡麵的草藥在熱氣裡舒展,散出清苦的氣息。
王玄策沒看藥箱,反而解開了左手的麻布。傷口周圍的皮肉凍得發紫,潰爛處凝著暗紅的膿血,在寒風裡微微顫抖。他俯身將手掌按在最前排的刀堆上,膿血順著指縫滲入刀身的紋路,那些原本平直的鍛紋突然活了過來,像毛細血管般蔓延開,在三十把刀的表麵連成細密的網。
的聲輕響,刀身上竟浮現出淡紅色的脈絡,漸漸勾勒出山川河流的輪廓——那是河西戰場的地圖,祁連山的走向在刀紋裡蜿蜒,張掖河的支流像銀線般穿插其間,連當年唐軍屯兵的烽燧都清晰可辨。蔣師仁湊近細看,發現最西端的玉門關位置,正對著王玄策掌心的傷口,暗紅的血珠在那裡凝而不落。
這是...蔣師仁的呼吸頓了頓,他想起自己少年時隨父戍守河西,那些熟悉的關隘在刀身上跳動,仿佛能聽見當年城頭的號角,為何會顯河西地圖?
王玄策收回手,重新裹上麻布,血漬在粗布上暈開個不規則的圓。這些刀裡摻了天竺王庭的儀仗金鐵,那些金鐵本是前朝從河西掠去的貢品。他用火箸敲了敲爐膛,火星濺在刀堆上,地圖的紋路竟更清晰了,器物記著舊主,就像人記著故土。
蔣師仁突然抽出陌刀,刀鞘劃過地麵的冰碴,發出刺耳的聲響。他用刀尖挑起最頂上那把血淬之刃,剛離地半尺,新刀突然發出龍吟般的嗡鳴,刀身竟地暴長三尺,原本三尺的橫刀瞬間變成丈餘長的斬馬刀,刃光如瀑布般傾瀉而下,將作坊的陰影都劈成兩半。
更奇異的是,刀身的寒光裡映出了雪山的虛影——不是邏些城周圍的山巒,而是天竺境內的喜馬拉雅支脈,那些被冰雪覆蓋的山穀間,竟有暗紅的線條在流動。蔣師仁轉動手腕,刀光裡的影像隨之移動,露出山背麵隱藏的礦脈,赤紅色的鐵礦像巨龍的筋骨,在岩層下蜿蜒數十裡。
是鐵礦脈!蔣師仁的聲音帶著驚顫,他曾在兵部看過西域輿圖,從沒人標注過此處有礦藏,有了這礦,聯軍的兵器就不愁補給了。
王玄策從爐膛邊拾起個瓦罐,裡麵盛著研磨成粉的銅佛殘核,金粉在罐底閃著細碎的光。他將金粉撒向刀身,那些粉末剛觸到刃光,就化作金霧裹住了礦脈圖。此時作坊的地麵突然震顫起來,牆角的磚石簌簌作響,露出底下的岩石層。隨著聲沉悶的裂響,岩石竟自己剝落,露出個丈許見方的地窖,裡麵整齊碼著數十個青銅模具——都是唐軍製式的橫刀模具,表麵蒙著層薄灰,卻掩不住精美的紋飾。
蔣師仁伸手取出最上麵的模具,翻轉時發現內壁刻著細小的字跡,是女子特有的簪花小楷,筆鋒娟秀卻藏著英氣:刀改三寸,可破象甲。他猛地抬頭看向王玄策,眼底的震驚壓過了寒意:是文成公主的筆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