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節:冰縫藏圖
吐蕃的寒風卷著雪沫子,刀子似的刮在王玄策臉上。他扶著冰崖的斷口往下挪,斷足踩在冰棱上,每動一下都像有根燒紅的鐵釺子往骨頭縫裡鑽。崖底傳來蔣師仁的喊聲,帶著陌刀出鞘時特有的嗡鳴:“王正使當心!這冰縫深不見底,屬下先下去探探!”
王玄策擺擺手,半截褲管在風裡打飄。去年在天竺被那阿羅順那捆在象欄裡時,這條腿就該廢了,是隨行的吐蕃向導用酥油和草藥硬生生續回來的。他望著腳下黑黢黢的冰縫,三百丈寬的裂口像被天神用巨斧劈開,斷麵泛著幽藍的光,雪粒子落進去連回音都聽不見。“蔣校尉稍等,”他從懷裡摸出羊皮囊抿了口青棵酒,酒液順著嘴角流進胡茬裡,“咱們借的八千吐蕃鐵騎開春就要拔營,這密道要是找不到,拿什麼報那恒河岸邊的一箭之仇?”
蔣師仁單膝跪在冰崖邊,陌刀的刀柄在掌心焐得發燙。他十七歲跟著王玄策出使西域,見過波斯的琉璃塔,也闖過突厥的牙帳,卻從沒見過這樣的冰縫。斷麵的冰層裡嵌著些黑糊糊的東西,像是被凍住的樹枝,可湊近了看,那分叉的形狀分明是人的指骨。“王正使您瞧,”他用刀尖輕輕敲了敲冰層,“這些骨頭……像是人為擺過的。”
王玄策的斷足終於踏上冰縫底部的積雪。腳下發出“咯吱”一聲脆響,像是踩碎了什麼硬物。他彎腰撥開雪層,十多根凍得發黑的指骨露了出來,骨頭上還留著青銅箭鏃劃過的痕跡。“是貞觀年間的唐軍,”他撚起一根指骨,指節處有常年握筆留下的凹陷,“當年侯君集平定高昌,有支偏師誤入吐蕃雪山,怕是就沒回去。”
話音剛落,那些散落在冰麵上的指骨突然動了。不是被風吹的,是它們自己在動。蔣師仁的陌刀“噌”地橫在胸前,隻見那些指骨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,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殘影,哢嚓哢嚓地拚在一起。先是一根脛骨豎起,接著是肋骨圍成半圈,最後連帶著顱骨都從冰層裡鑽了出來,竟拚成了一座半人高的立體沙盤。
沙盤裡的山脈溝壑分明,正是天竺北境的地形。王玄策眯起眼湊近了看,沙盤裡蜿蜒的河流泛著暗紅色,像是凝固的血。他伸手想去碰,指尖剛碰到那紅色的線條,就聞到一股腥甜的氣味——那不是顏料,是早已凍成硬塊的膿血。“恒河支流,”他猛地抬頭看向蔣師仁,斷眉在額上擰成個疙瘩,“這些血是順著河道標的,難道當年的唐軍早就摸清了天竺的布防?”
蔣師仁突然一刀劈向旁邊的冰壁。陌刀劈在冰麵上,本該濺起漫天冰渣,可刀刃碰到的地方卻發出“當”的一聲脆響。他手腕一震,刀身在半空顫出個圓弧,隻見冰屑簌簌落下,露出塊巴掌大的青銅殘片。殘片上刻著個模糊的“唐”字,邊緣還留著齒輪狀的凹槽,拚起來竟是半個羅盤。
“這指針……”蔣師仁的聲音有些發緊。羅盤中央的指針鏽得發黑,卻頑固地指著冰縫深處。順著指針的方向望去,冰層裡隱約能看見個人形的輪廓,披著破爛的氆氌,腦袋上還頂著尖頂的法帽。“是苯教的巫師,”王玄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,“吐蕃的老人們說,苯教巫師能在冰裡活上百年,難道是他們困住了這些唐軍?”
他從行囊裡摸出個布包,層層打開,裡麵是半塊銅佛殘核。這是去年從阿羅順那的宮殿裡搶出來的,佛眼的位置空著,邊緣還凝著暗紅的血漬。“當年玄奘法師西天取經,說天竺的密道都藏在苯教的祭壇下,”他將銅佛殘核往冰裡按,“這佛血能融萬物,且看能不能撬開這老東西的嘴。”
銅佛殘核剛碰到冰麵,佛眼的位置突然滲出金紅色的液滴。液滴落在冰上,“滋啦”一聲冒出白煙,冰層像被烙鐵燙過似的迅速融化。那苯教巫師的屍骸漸漸顯露出來,皮膚凍得像塊老樹皮,嘴卻張得老大,像是臨死前在喊什麼。王玄策讓蔣師仁用陌刀撬開巫師的嘴,隻見舌下壓著片金箔,上麵用梵文刻著密密麻麻的線條。
“是密道圖!”蔣師仁的聲音都在發顫,“從吐蕃邊境直通中天竺的王都,比咱們之前算的路程近了一半!”
王玄策正想把金箔收起來,突然聽見頭頂傳來轟隆隆的巨響。抬頭一看,隻見冰縫兩側的雪崖正在崩塌,雪浪像條白色的巨龍撲下來,裡麵還裹著些黑糊糊的東西。蔣師仁一把將他拽到巫師屍骸後麵,雪塊砸在冰麵上濺起丈高的雪霧,等雪浪過去,冰縫裡多了些散落的物件——生鏽的銅尺、折斷的毛筆、還有幾卷凍硬的羊皮地圖。
“是唐軍的測繪工具,”王玄策撿起一卷羊皮地圖,凍住的羊皮在手裡脆得像餅乾,“看來當年他們是想畫出天竺的布防圖,可惜沒能送出去。”
蔣師仁用陌刀挑起一塊青銅殘片,殘片上的“唐”字在雪光裡閃著冷光。“王正使,開春這八千鐵騎踏過恒河時,”他的聲音裡裹著雪粒的寒意,“定要讓阿羅順那瞧瞧,咱們唐人留下的東西,從來都不會白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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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玄策將金箔地圖揣進懷裡,斷足在冰麵上跺了跺。遠處的雪崩還在繼續,冰縫裡卻出奇地安靜,隻有那些唐軍指骨拚成的沙盤在寒風裡微微發顫。他望著沙盤裡用膿血標出的河道,突然想起去年在天竺牢獄裡,獄卒說過的那句話——恒河的水,一半是雪水,一半是戰士的血。
現在看來,這話或許沒錯。隻是今年開春,該輪到他們給恒河再添些顏色了。
第二節:屍語引路
王玄策的指尖剛觸到那片金箔,箔麵就像被火烤過的薄冰般泛起漣漪。他將金箔湊到唇邊哈了口熱氣,原本光潔的表麵突然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墨跡,竟是《大唐西域記》裡被撕毀的頁碼。從卷三的婆羅痆斯國到卷十一的僧伽羅國,那些缺失的章節編號在金箔上首尾相連,像條藏在光裡的蛇。
是玄奘法師的手跡。王玄策的指腹撫過箔麵,墨跡下還藏著極細的針孔,當年法師帶回的經卷裡,《西域記》原是有密道標注的,可惜太宗皇帝駕崩後,那幾卷就莫名失蹤了。他突然按住金箔邊緣,發現箔麵並非單層,夾層裡似乎裹著什麼東西。
蔣師仁的陌刀在掌心轉了個圈,刀刃斜斜挑起金箔邊緣。寒光閃過的瞬間,層疊的金箔像蝶翅般展開,露出裡麵卷著的羊皮小卷。羊皮上的梵文彎彎曲曲,卻帶著筆鋒淩厲的力道,正是玄奘獨有的書寫風格。王正使您看,蔣師仁的指尖點在最末行,這幾個字......是佛骨所在,即死門所在
王玄策突然想起行囊裡的銅佛殘核。他將那半塊佛核按在羊皮卷上,殘核邊緣的鋸齒剛嵌進梵文字縫,整卷羊皮就劇烈地顫抖起來。那些梵文像是活了過來,字母扭曲著重組,竟化作了方正的漢字。更詭異的是,每個字的筆畫間都滲出黑血,血珠順著羊皮的褶皺往下滾,滴在冰麵上瞬間凝結成小小的數字。
是換崗時辰!蔣師仁俯身數著那些血珠,寅時三刻東門換防,卯時一刻南門換哨......天竺人的巡邏規律全在這兒了!他剛直起身,冰縫深處突然飄來幽幽的綠光。不是火把的暖光,是那種浸在水裡的冷綠,像無數雙眼睛在黑暗裡睜開。
磷火越聚越多,漸漸照亮了冰縫儘頭的景象。三百具唐軍屍體整整齊齊地站在那裡,有的舉著炭筆作記錄狀,有的彎腰丈量冰麵,有的正往羊皮上蓋章,連凍僵的手指都保持著握筆的姿勢。他們的鎧甲上結著厚厚的冰殼,頭盔下的臉早已凍成青紫色,卻都朝著同一個方向——密道入口的方向。
他們是在測繪時被凍住的。王玄策走到最前排的屍體旁,那是個滿臉絡腮胡的老兵,炭筆還牢牢攥在手裡,筆尖的炭灰在冰麵上畫了半道弧線。看這筆畫,像是在標坡度。他突然注意到老兵的靴底,冰殼下露出半截磨損的銅尺,刻度停留在的位置。
蔣師仁的目光被角落裡的一具屍體吸引。那是個年輕得不像能上戰場的士兵,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,懷裡緊緊抱著個牛皮筒。他走過去想把牛皮筒取出來,手指剛碰到士兵的肩膀,那具凍了不知多少年的屍體突然一聲轉動了脖頸,青紫色的臉正對著蔣師仁。
蔣師仁的陌刀瞬間出鞘,刀刃幾乎貼在屍體的咽喉上。可那屍體並沒有撲上來,隻是腐壞的嘴唇慢慢蠕動著,像是在說什麼。王玄策按住他的刀柄:彆傷著他,他在傳信。話音剛落,屍體的嘴猛地張開,從喉嚨裡滾出半枚銅哨。
那銅哨通體發黑,哨口處留著深深的齒痕,哨身上刻著朵極小的蓮花——鴻臚寺密探的信物。王玄策撿起銅哨放在掌心,哨子的重量壓得他指節發沉。蓮影的人。他低聲道,當年咱們在天竺安插的密探,代號都帶蓮花。
他將銅哨湊到唇邊吹了一下,沙啞的哨聲剛響起,冰縫裡突然傳來嘩啦啦的響動。那些站著的唐軍屍體竟齊齊轉向他們,三百雙空洞的眼眶裡都飄起了磷火。最前麵的老兵屍體緩緩抬起手臂,炭筆指向冰縫左側的岩壁,那裡的冰層比彆處薄了許多,隱約能看見後麵的石門。
他們在引路。蔣師仁的聲音有些發緊,這些弟兄就算凍成了冰,也沒忘了自己的差事。他用陌刀劈開薄冰,石門上刻著的梵文咒語在磷火下閃著光。王玄策認出那是苯教的鎮煞咒,可咒語的縫隙裡,竟刻著幾行極小的唐隸——自此處入,行三百步左轉,避流沙陷阱。
年輕士兵的屍體還在微微顫動,懷裡的牛皮筒滲出暗紅色的液體。蔣師仁小心翼翼地打開牛皮筒,裡麵是卷用羊血繪製的地圖,標注著密道裡的機關分布。最末頁畫著個小小的佛塔,塔尖正對著二字,旁邊用炭筆寫著佛骨鎮之。
玄奘法師的警告是這個意思。王玄策將羊皮卷與金箔地圖比對,密道的終點藏著佛骨,可那也是天竺人設下的死門。他突然聽見銅哨在掌心發燙,低頭一看,哨身的蓮花紋裡滲出了血珠,滴在冰麵上竟連成了條細細的紅線,直通向石門內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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磷火突然變得熾烈,三百具屍體同時向前邁步,冰麵被踩得咯吱作響。他們像是在護送,又像是在催促。王玄策將銅哨塞進懷裡,摸出火折子吹亮。火光中,他看見年輕士兵的屍體嘴角似乎向上彎了彎,像是終於完成了使命。
蔣校尉,備好繩索。王玄策的聲音在冰縫裡回蕩,咱們得替這些弟兄把地圖送出去,再把天竺人的死門,變成他們自己的墳墓。蔣師仁應聲解下腰間的麻繩,陌刀在石門上劃出火星,那些刻著咒語的石縫裡,竟滲出了與金箔上相同的黑血。
磷火漸漸淡去,三百具屍體重新站定,恢複了測繪的姿勢。隻是這一次,他們的目光不再望向黑暗,而是緊緊盯著石門的方向,像是在等待開春的鐵騎踏過恒河的那一刻。王玄策最後看了眼那些凝固的身影,轉身推開了沉重的石門,密道裡的冷風夾雜著陳年的血腥味,撲麵而來。
第三節:血墨成蹊
王玄策的指腹摩挲著銅哨的蓮花紋,齒痕裡還凝著暗紅的血垢。他轉身將哨孔對準冰壁,掌心按住哨尾猛地發力,隻聽的一聲輕響,哨孔裡噴出團濃密的血霧。血霧沒有消散,反而像被無形的框子罩住,在冰麵上慢慢聚成半丈寬的圖案——溝壑縱橫的線條裡流動著暗紅光暈,正是密道的立體剖麵圖。
這血霧......是活的。蔣師仁握緊陌刀,隻見血圖裡的河流正在緩緩移動,山巒的陰影隨他們的腳步微微起伏。他突然想起老兵屍體掌心的炭灰,那些未完成的弧線竟與血圖的拐角完美重合,是弟兄們的血在引路,他們把測繪的細節都刻在血裡了。
王玄策盯著血圖中心的漩渦狀圖案,那裡的血色格外濃稠,像是積了成百上千人的血。這是樞紐。他屈起斷指敲了敲冰麵,密道的岔路都從這兒分出去,當年的唐軍肯定在這兒遭遇了變故。話音未落,蔣師仁已揮刀劈向血圖——陌刀的寒光切開血霧的瞬間,刀刃突然發出貪婪的嗡鳴。
血圖裡的液體像被磁石吸引,順著刀刃往上爬。蔣師仁隻覺手腕一沉,原本趁手的陌刀竟重得像灌了鉛,刀身漸漸浮現出細密的紋路。他湊近了看,那些紋路竟是由無數細小的線條組成:左邊是長安皇城的朱雀大街,右邊是天竺王都的佛寺群,中間用虛線連接的通道穿過雪山、戈壁、河流,在地下蜿蜒千裡。
是地下通道!王玄策的呼吸撞上冰麵,凝成白霧又迅速散去,長安與天竺的佛寺,竟在地下連在一起!他突然想起銅佛殘核,忙從懷裡掏出來按在刀身上。殘核裡的金粉像活過來似的湧出來,順著刀身的紋路流淌,將那些通道圖拓印得愈發清晰。
更驚人的景象在頭頂出現。金粉順著刀身的反光向上飄,在冰穹頂端投射出巨大的影像。圖中七座佛塔星羅棋布,塔尖的連線恰好組成北鬥七星的形狀——天樞塔在吐蕃邊境,天璿塔藏在恒河峽穀,天璣塔竟建在阿羅那順的宮殿底下。玄奘法師當年譯經時說過,佛門七寶對應北鬥,王玄策的斷眉劇烈跳動,這七座塔根本不是禮佛用的,是鎖死密道的七把鑰匙!
冰縫突然劇烈震顫,冰穹上的冰棱簌簌墜落。蔣師仁忙用陌刀護住王玄策,隻見周圍的冰層像被煮沸的水般翻騰,更多唐軍的測繪工具從冰裡鑽了出來:生鏽的測繩纏著冰碴,圓規的兩腳卡著半塊羊皮,還有個銅製的量角器,刻度上的銅綠正被滲出的血珠衝刷。
最顯眼的是那麵青銅羅盤。指針原本鏽死在字上,此刻卻地彈起,瘋狂旋轉半圈後死死指向東南方——正是天竺王都的方向。蔣師仁發現羅盤底座刻著行小字:貞觀二十二年,測繪營於雪山迷失,墨跡被血浸過,每個字都泛著暗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