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有衙役端上來個托盤,上頭放著三顆藥丸,正是錦衣衛那日從“神農堂”搜出來的。
許冠陽拿起一丸。
他沒舔,隻是掰開,湊到鼻尖深深一吸,然後閉上眼睛。
堂上靜得落針可聞。
過了約莫十息,他睜開眼。
“此丸,主料有四。”他聲音陡然拔高,每個字砸在青磚地上,擲地有聲,“其一,***,曬乾碾粉,約占四成——味微甜,後勁麻澀,久服成癮,損人精神。”
他頓了頓,看向墨炎。
墨炎臉色發白。
“其二,曼陀羅花粉,約占兩成——氣味刺鼻辛烈,初服致幻,久服傷腦,易生癲狂。”
“其三,川芎,約占一成半——尋常活血化瘀藥,用以掩飾前兩味毒藥的氣味。”
“其四,白芷、延胡索、甘草等,餘量。”
他說完,將藥丸放回托盤,退後一步。
“此方若用於鎮痛,短期或有效果。然長期服用,必致人依賴成癮,形銷骨立,神智昏聵,最終臟器衰敗而亡——非治病,乃殺人。”
他一口氣說完,堂上鴉雀無聲。
連周少卿都聽得眉頭緊鎖。
“你……你血口噴人!”墨炎終於反應過來,嘶聲喊道,“你是何人?有何資格在此妄言?”
“何人?”許冠陽重複這兩個字,忽然笑了,“我是乃太醫院前院判許冠陽,當下雖有官司在身,但我院判之位,夠不夠資格來辨藥?”
他轉向周少卿,深深一揖。
“大人,罪臣所言句句屬實。若有半句虛言,甘受淩遲之刑。”
這話說得太重。
堂上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。
周少卿沉吟片刻,拍了拍驚堂木:“傳人證。”
側門又開了。
進來三個人——正是前幾日在太醫院門口鬨事的那幾個百姓。他們此刻換了乾淨衣服,可臉色依舊蠟黃,走路虛浮。
“大人。”為首那漢子跪下,聲音發顫,“小人……小人就是吃了‘百靈丸’,如今離了那藥就渾身難受……求大人做主!”
另外兩個也磕頭,說得大同小異。
墨炎看著他們,嘴唇哆嗦著,想說什麼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證據確鑿。
人證物證俱在。
周少卿又拍了下驚堂木。
“罪民墨炎,製***,危害百姓,罪證確鑿。按《大明律》,當杖一百,流三千裡,沒收所有家產。”他頓了頓,“然此案涉及王府,本官需奏請聖裁。暫且收監,退堂!”
驚堂木落下。
墨炎被衙役拖下去時,那雙眼睛死死瞪著許冠陽,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。
許冠陽站在原地,沒看他。
他隻是微微仰著頭,看著公堂上方那塊“明鏡高懸”的匾額。
陽光從窗欞照進來,落在他臉上。
那光有些刺眼。
……
又三日後,太醫院。
清晨點卯時,院子裡站了二十幾個太醫,按品階排成兩列。陳越站在左列靠前的位置,正低頭翻著今日要歸檔的牙科醫案。
院門忽然被推開。
眾人抬頭看去。
許冠陽站在門口。
他身上穿的還是那件最低階的太醫服,洗得發白,袖口有些磨損。頭發梳得一絲不苟,臉刮得很乾淨,隻是瘦了很多,顴骨凸出來,襯得那雙眼睛格外深。
他走進來,腳步不快,卻很穩。
院子裡安靜得能聽見風聲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——好奇的,探究的,鄙夷的,同情的,幸災樂禍的……什麼樣的都有。
許冠陽像沒看見。
他徑直走到陳越麵前,停下。
兩人之間隔著三步距離。
許冠陽看著陳越,陳越也看著他。
誰都沒先開口。
過了約莫三息,許冠陽忽然抬手,規規矩矩行了個禮——是下官見上官的禮。
“陳大人。”他聲音不高,卻清晰得能讓院子裡每個人都聽見,“日後同在太醫院當差,還望……多多指教。”
最後四個字,他說得很慢。
慢得能讓人聽出裡頭壓著的、幾乎凝成實質的恨意。
陳越坦然回了個平禮。
“許太醫言重了。”他臉上沒什麼表情,“辨毒有功,令人佩服。日後若有疑難,還要向許太醫請教。”
兩人視線對上。
一個平靜如水,一個暗流洶湧。
空氣裡像有看不見的弦,繃得緊緊的。
“不敢。”許冠陽扯了扯嘴角,那笑容很假,“許某這身辨藥的本事,在牢裡也沒生鏽。得多謝李公公給的機會,和陳大人……”
他頓了頓。
“……送的功勞。”
這話裡的機鋒,太醫院裡但凡長耳朵的都能聽出來。
陳越卻像沒聽見,隻是點點頭:“許太醫先去領差事吧。今日藥庫要清點,正好缺人手。”
許冠陽又看了他一眼,這才轉身,朝院正值房走去。
他背影挺得很直。
可那件破舊的官服穿在身上,總讓人覺得……像毒蛇披了層褪色的皮。
陳越收回目光,繼續翻手裡的醫案。
旁邊有個相熟的太醫湊過來,壓低聲音:“陳兄,他這話……”
“人回來了,總要說話。”陳越打斷他,笑了笑,“怎麼,你還怕他吃了我不成?”
那太醫訕訕退開。
陳越低頭,看著醫案上幾行字,看了很久,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。
他知道許冠陽恨他。
恨他揭穿趙王爺的局,恨他把自己送進大牢,恨自己如今要靠“戴罪立功”才能重回太醫院——從院判到最低階太醫,這落差,夠把一個人逼瘋。
可他也知道,許冠陽現在動不了他。
李廣給了他活路,也拴住了他的脖子。這條命是李廣給的,他得先還債,還完了,才能想彆的。
……
同一時間,城南某處隱秘的宅子裡。
福王背著手,站在窗前,看著院子裡那株枯了一半的老梅。
他身後,跪著一個人。
墨炎。
這位藥王此刻狼狽不堪——臉上有傷,衣服破了幾處,頭發散著,可那雙眼睛裡的火,卻燒得比任何時候都旺。
“王爺。”他聲音嘶啞,“此次是栽在那許冠陽辨藥之上!陳越小兒,沒有拿出真才實學!屬下不服!”
福王沒回頭。
“不服?”他聲音很淡,“你不服有什麼用?‘神農堂’封了,本王花了三萬兩銀子才把你撈出來——三萬兩,墨炎,你知道能買多少畝地,養多少兵嗎?”
墨炎重重磕了個頭。
額頭撞在青磚上,咚的一聲悶響。
“求王爺再給屬下一次機會!”他抬起頭,眼裡血絲密布,“屬下要與他公開比試——比‘辨藥’!不用毒,不用計,就比誰的眼睛毒,誰的鼻子靈!若再輸,屬下願提頭來見!”
福王慢慢轉過身。
他盯著墨炎看了很久。
“辨藥?”
“是!”墨炎咬牙,“他是牙醫出身,根基淺薄,隻會那些奇技淫巧。辨藥乃醫家根本,需數十年功底——屬下浸淫此道三十載,不信贏不了他!”
福王走到太師椅前坐下,端起茶杯,卻沒喝。
他在想。
想陳越那小子——從冰棍到牙刷,從慈寧宮到“神農堂”,每一次都像泥鰍,滑不溜手。
公開比試?
倒也不是不行。
贏了,能狠狠踩陳越一腳,順便把“神農堂”的汙名洗掉——畢竟能贏過“禦用牙匠”的人,醫術能差到哪去?
輸了……
福王眼神冷了下來。
“你若再輸。”他緩緩開口,“不用你提頭,本王自會派人去取。”
墨炎渾身一顫。
“屬下……明白。”
“好。”福王放下茶杯,“三日後,本王會讓人放出風聲——‘民間神醫’墨炎,挑戰‘禦用牙匠’陳越,公開辨藥。地點,就在前門大街搭台。規則你定,賭注……”
他頓了頓。
“就賭,輸者自斷右手,永不行醫。”
墨炎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。
可他沒猶豫,重重點頭:“是!”
福王擺擺手,示意他退下。
墨炎爬起來,躬身退出房間。
門關上後,福王才重新端起茶杯,呷了一口。
茶已涼了。
他皺眉,將杯子重重擱在桌上。
“陳越……”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,像在念一道符咒,“本王倒要看看,這次你怎麼接。”
窗外,老梅枝頭最後幾片枯葉被風吹落,打著旋兒飄下來。
落在青石板上,悄無聲息。
三日後,陳越值房。
陳越剛從太後宮裡看牙回來,一進院子,就看見修安等在值房門口。
臉色不太好看。
“大人。”修安湊過來,壓低聲音,“外頭……傳開了。”
“什麼傳開了?”
“說‘藥王’墨炎要跟您公開比試辨藥,兩日後在前門大街搭台,輸者自斷右手,永不行醫。”修安語速很快,“現在滿京城都在議論,茶樓酒肆都在說這事兒。”
陳越腳步頓了一下。
然後繼續往前走。
“哦。”
就一個字。
修安愣了:“大人,您……您不著急?”
“急什麼。”陳越推開值房門,走進去,在椅子裡坐下,“人家搭台唱戲,咱們去看熱鬨——多好。”
“可賭注是右手啊!”修安跟進來,關上門,“那藥王墨炎浸淫藥道幾十年,辨藥功夫肯定不淺。您雖然醫術高明,可畢竟……”
“畢竟我是牙醫出身?”陳越接過話頭,笑了笑,“牙醫怎麼了?牙醫就不是醫了?”
修安被噎住。
陳越倒了杯茶,慢慢喝著。
茶是溫的,剛好入口。
“他選辨藥,是覺得我根基淺。”陳越放下杯子,看向窗外,“可他忘了,我是從哪兒來的。”
修安沒聽懂:“大人是說……”
“我是說。”陳越轉過頭,看著他,眼裡有種奇怪的光,“這世上有些本事,不是靠年頭堆出來的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書架前,抽出一本厚厚的《本草綱目》。
書頁泛黃,邊角磨損。
他翻開,裡頭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——有些是前主人寫的,有些是他自己添的。
“去幫我辦件事。”陳越說,“把京城裡能買到的所有藥材——無論貴賤,無論常用罕見——每樣買一錢回來。記住,要散的,不要成藥。”
修安睜大眼:“所有?那得……那得上千種!”
“那就買上千種。”陳越合上書,聲音很平靜,“兩日後,我要讓墨炎知道一件事——”
他頓了頓。
“有些東西,不是活得久,就一定能贏。”
窗外風起,吹得值房門板輕輕晃了晃。
吱呀,吱呀。
像在敲著什麼節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