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番話,如同一顆驚雷,在禦書房內炸響。
正在品茶的朱祐樘手一抖,茶蓋落在了案上,啪的一聲脆響。他站起身,眼睛死死盯著陳越手裡的瓶子。
“陳越,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?”朱祐樘詰問道,“三日死城?這是何等危言聳聽!你有何憑據?”
“憑據在此!”
陳越也顧不得什麼禮儀了,他轉身對著身後的張猛吼道:“把東西架起來!”
張猛早就扛著那架顯微鏡跟進來了,三兩下擺好。
“陛下,請移駕一觀!是人是鬼,一看便知!”
幾個膽大的閣臣和尚書猶豫著湊過去,眯著眼睛看了一眼。
“啊!”
一聲慘叫,是那個平日裡最講究風雅的禮部尚書。他像見鬼一樣連退三步,差點摔在地上,“蟲!全是蟲子!密密麻麻的!”
朱祐樘見狀,大步走下禦階,親自湊過去看。
三息之後,他抬起頭,臉色已經變得蒼白如紙。
“這……這就是你說的金蠶蠱?”
“是蟲卵!它們正在孵化!”陳越跪著向前挪了幾步,“陛下,臣這雙眼睛,看見的是大明的災難!請陛下立刻下旨!”
禦書房內,一片死寂。隻有窗外的風聲,像是喪鐘在敲響。
朱祐樘閉上眼,深吸一口氣,再次睜開時,眼中已是一片決然。
“傳朕旨意!”
“即刻起,九門封閉,全城戒嚴!沒有朕的手諭,任何人不得出入!”
“著五城兵馬司,立即封鎖全城所有水井、河道!派人把守,違令取水者,斬立決!”
他頓了頓,目光落在陳越身上:“陳愛卿,你既看出病根,可有解法?”
陳越叩首,聲音鏗鏘有力:“臣……有土法可試!雖是險招,但或可一搏!”
半個時辰後,禦書房偏殿。
這裡已經被改成了臨時指揮所,一張巨大的京城水係圖鋪在桌上,上麵用紅筆畫滿了叉。
“陛下,”陳越拿著炭筆,在圖上勾勾畫畫,“金蠶蠱雖毒,但它怕三樣東西——畏燥熱、畏堿、畏氯!”
“堿和氯?”工部尚書皺眉,“這是何物?莫非是要用砒霜去毒河水?”
“非也!”陳越搖頭,“砒霜會把人都毒死。微臣的法子,是做一種‘殺毒粉’!原理很簡單——用生石灰遇水放熱生成熟石灰,此為強堿!再以濃鹽鹵,也就是高濃度的鹽水混合進去。鹽鹵中的氯離子,在這強堿環境下,能產生一種類似於……烈日暴曬的殺菌之力!”
他儘量用古人能聽懂的語言解釋著現代的漂白粉原理,“兩者合用,就是土法的‘漂白水’!雖不及天火,但足以燙死、嗆死那些還沒長成的蟲卵!”
“石灰?”工部尚書鬆了口氣,“這個好辦,官窯裡還有存貨,要是不夠,海邊的貝殼山也能燒。可是這鹽……”
“鹽?”戶部尚書的臉色瞬間變了,“陳大人,你要多少鹽?”
“多多益善!”陳越伸出五個指頭,“至少五百石食鹽!溶解成濃鹵!加上三千石生石灰,分投全城一千二百口公井和金水河上遊!”
“五百石?!”
戶部尚書倒吸一口涼氣,聲音都變了調,“你這是要搶錢啊!京師的食鹽,大半都在那幾個大鹽商手裡存著等過年漲價呢!還有……宮裡的用鹽,那是司禮監兼管東廠在督運。那可是……那可是那位爺的錢袋子!”
他雖然沒說名字,但誰都知道“那位爺”指的是誰——李廣。
陳越的筆尖在紙上重重一頓。
利益。果然還是利益。
哪怕到了生死關頭,這道坎還是繞不過去。
他抬起頭:“沒有鹽,這藥方就是廢紙。沒有藥方,這京城就是死城。諸位大人,是守著錢袋子一起死,還是破財消災?”
全場默然。
朱祐樘忽然開口:“陳愛卿,你去見李廣。帶著朕的口諭。”
“遵旨,”陳越深吸一口氣,“臣這就去找李公公。這五百石鹽,臣去討!”
司禮監值房,熏香繚繞。
李廣正拿著一把精致的紫砂壺,慢條斯理地往茶盞裡倒水,動作優雅得像是在作畫。他好像完全不知道外麵的天已經翻了。
陳越拿著聖旨副本,站在他麵前,滿身泥汙,顯得格格不入。
“陳大人,坐。”李廣指了指下首的椅子,語氣平淡,“聽說你在禦前好大的威風,連聖駕都敢衝撞。”
“公公,時間不多了。”陳越沒坐,也沒繞彎子,“我要五百石鹽。現在就要。東廠那個私庫裡有,我知道。”
李廣的手一頓,茶水灑出來一滴。他抬頭看著陳越,眼神像是在看一個不知死活的傻子。
“陳越,你知不知道那是東廠今年預備押送薊州邊關的軍鹽?或者是……咱家準備留著過冬的‘養老錢’?動了它,邊軍要是鬨起來,你擔待得起嗎?咱家這臉往哪擱?”
陳越不退反進,往前走了一步,幾乎是貼著李廣的案幾站著,壓低聲音說道。
“公公,邊軍鬨事,那是明年的事,那是將來的患。可眼下……金蠶蠱已經進了浣衣局。宮女的手已經爛了。那水,可是直通禦膳房,直通您這司禮監茶房的。”
他指了指李廣手裡的茶杯,“您剛才這杯茶,是用什麼水泡的?井水?還是金水河的水?”
李廣的手猛地一顫,那茶杯“咣當”一聲掉在桌上。他死死盯著那杯水,喉結滾動了一下,似乎在強忍著嘔吐的衝動。
“若再不殺毒,三日之內,這紫禁城裡第一個倒下的,可能不是那些百姓,而是每日要喝最好井水、泡最好茶的貴人——包括公公您。”
陳越盯著他的眼睛,拋出了最後一句誅心之問:
“公公,錢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人若都死光了,您攢的那幾十萬張鹽引,您那滿庫的銀子,給誰花?給誰看?給蟲子當窩嗎?”
李廣沉默了。
他的臉色在陰影中變幻不定,時而青,時而白。他的手死死抓著桌角,指甲都要摳進木頭裡。
他在權衡。他在算計。他在恐懼。
貪官也怕死。而且比誰都怕死。
良久,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,像是把全身的力氣都吐儘了。
“……去吧。”
他從懷裡掏出一串沉甸甸的鑰匙,扔在桌上,“開東廠第三號私庫。裡麵有去年查沒的私鹽三百石,再加咱家這幾年攢的官鹽二百石。一共五百石,拿去!”
陳越一把抓起鑰匙,抱拳:“謝公公!”
當他轉身要走時,聽到身後李廣喃喃自語了一句:
“媽的,咱家這輩子……第一次做這種賠本買賣。陳越,這筆賬,咱家以後再跟你算。”
陳越沒回頭,但他笑了。隻要活著,這賬有的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