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治。”皇帝最終開口,“需要什麼,朕讓人準備。”
慈寧宮側殿被臨時改成手術間。
所有無關人等都退了出去,隻留陳越、兩個協助的太醫、還有皇帝和皇後。許冠陽也沒走,他站在牆角,臉色陰沉地看著。
工具擺了一桌子:拔牙鉗、骨鑿、銀探針、還有陳越讓太監現去找來的——一根中空的銀管,一頭磨尖,另一頭接了個豬尿泡改成的衝洗球。
太後被扶著坐起,靠在皇後懷裡。因為高燒和疼痛,她意識模糊,但拔牙的刺痛還是讓她掙紮起來。
“按住。”陳越說。
兩個太醫上前,輕輕固定住太後的頭。陳越先用浸了麻沸散的棉球塞在患牙周圍——麻沸散效果有限,但能減輕一點痛苦。
他拿起拔牙鉗,鉗口對準那顆磨牙。
哢嚓。
鉗子合攏,咬住牙冠。陳越手腕發力,先左右晃動,再向上牽引。牙根已經爛了大半,沒費太大力氣就鬆動了。但拔出來的瞬間,一股黃綠色的膿液從牙窩裡湧出來,帶著濃烈的腐臭味。
皇後捂住嘴,差點吐出來。
陳越沒停。他放下拔牙鉗,拿起那根銀管。尖頭對準血淋淋的牙窩,緩緩探進去。銀管遇到阻力——是竇底骨壁。他調整角度,手上加力。
噗嗤。
輕微的穿透感。銀管進去了。
陳越鬆開手,銀管穩穩插在牙窩裡,末端微微顫動。他拿起衝洗球,接在銀管另一端。球裡灌滿了溫鹽水,加了點清熱消腫的草藥汁。
“陛下,娘娘,請退後些。”他提醒。
朱祐樘拉著皇後後退兩步。
陳越捏緊衝洗球。
擠壓。
鹽水順著銀管衝進上頜竇。起初沒有動靜,但兩三下之後,太後的鼻子開始抽動。接著,左側鼻孔裡流出清亮的鹽水,很快變成渾濁的黃水,最後變成黏稠的、黃綠色的膿液。
膿液像開了閘,一股接一股往外湧。
順著鼻孔流,順著嘴角淌。那股腐臭味瞬間炸開,壓過了炭火味、藥味、熏香味。牆角站著的許冠陽捂住口鼻,臉色發白。
陳越繼續衝洗。
他一邊擠衝洗球,一邊輕輕抽動銀管,讓竇腔各個角落都能被衝到。膿液越流越多,在太後胸前墊的白絹上積了一灘。顏色從黃綠漸漸變成淡黃,最後變成帶血絲的清水。
太後的呼吸變了。
原先又急又淺,像拉風箱。現在慢慢平穩下來,胸口的起伏變得規律。潮紅的臉色開始褪去,額頭上的汗也不再是冷汗,而是正常的微汗。
陳越停下衝洗,拔出銀管。
他用棉球清理牙窩,塞上止血的草藥棉。然後退後一步,觀察。
太後還在昏迷,但眉頭鬆開了,嘴唇的紫紺在消退。最明顯的是呼吸——那股甜絲絲的腐臭味,沒了。
“熱退了。”一個太醫小聲說,手搭在太後腕上。
確實。高熱像潮水一樣退去,體溫從滾燙降到微熱。太後發出一聲含糊的**,眼皮動了動。
“母後?”朱祐樘上前。
太後慢慢睜開眼。眼神起初渙散,但很快聚焦。她看著兒子,嘴唇動了動,發出微弱的聲音:“疼……頭不疼了……”
朱祐樘眼眶瞬間紅了。
他轉身,一把抓住陳越的手:“陳愛卿!陳愛卿你……”
他說不下去,隻是用力握著。
陳越被他握得手疼,但沒抽回來。他看向牆角。
許冠陽還站在那裡,臉上一陣紅一陣白。他看著醒來的太後,看著激動的皇帝,最後目光落在陳越臉上。
那眼神像是看一個恨極了的仇人。
太後喝了點溫水,又昏昏沉沉睡了。
但這次是安穩的睡,不是昏迷。呼吸平穩,臉色正常,額頭隻有一點微汗。皇後守在床邊,輕輕給她擦汗。
朱祐樘把陳越叫到外間。
許冠陽也被叫了出來。他站在皇帝麵前,低著頭,但脊背挺得筆直
“許冠陽。”朱祐樘開口,聲音很冷,“你給朕解釋解釋。”
“陛下,”許冠陽跪下,但跪得不卑微,“臣……臣醫術不精,未能診出太後牙患。臣有罪。”
他承認得乾脆,但話鋒一轉:“可臣所用蟲草,確是補肺良藥。太後咳疾數月,肺氣已虛,若無蟲草吊住一口氣,恐怕……等不到陳大人來施救。”
陳越在旁邊聽著,心裡冷笑。
這話術高明。先認個小錯——醫術不精,診不出牙病。但把大錯推掉——蟲草是好藥,是保命的關鍵。潛台詞是:我沒害太後,我還在救她。隻不過救的方向不對。
果然,朱祐樘臉色緩了緩。
許冠陽繼續:“臣開方時,太後咳血高熱,脈象危殆。按常理,當以回陽救逆為先。蟲草、附子雖是猛藥,卻是救命之藥。若當時不用,太後或許……撐不過昨夜。”
他抬起頭,眼眶居然紅了:“臣一心救主,隻恨自己才疏學淺,未能洞察病根。請陛下責罰。”
說罷,重重磕了個頭。
咚。
聲音在安靜的殿裡格外響。
朱祐樘沉默了。他看著跪在地上的許冠陽,又看看站在旁邊的陳越。一個痛哭流涕表忠心,一個冷靜站立方寸功。該信誰?
“陛下,”陳越開口,“許太醫的蟲草,或許能止咳,但止的是表象。膿液在上頜竇裡發酵,他越補,細菌長得越歡。太後今早咳血昏迷,正是膿液積壓到極限,全身毒發的征兆。”
他頓了頓,加了一句:“有些病,不在皮肉,而在骨縫。有些毒,不在藥碗,而在人心。”
這話說得重。
許冠陽猛地抬頭,直直地看著陳越:“陳大人,你這話什麼意思?”
“意思就是,”陳越迎著他的目光,“你開的不是救命藥,是催命符。”
“夠了。”
朱祐樘打斷兩人。
他揉著太陽穴,顯得很疲憊。母親剛脫離危險,他沒心思聽太醫吵架。
“許冠陽,”皇帝最終說,“你醫術有瑕,險些誤了太後。罰俸半年,降為最低級醫官,暫留太醫院聽用。往後慈寧宮的脈案,你不許插手。
許冠陽身體一震。
罰俸降職,這懲罰不輕。但“暫留聽用”四個字,又留了餘地。尤其是“不許插手慈寧宮脈案”——沒說不能再給太後開藥。
他懂了。皇帝在權衡。陳越有功,該賞。但他許冠陽的蟲草也確實讓太後舒服過,而且太後醒來後第一句話是要水,第二句話是問“許太醫的藥呢”。
太後對那碗甜膩的藥湯,有依賴了。
“臣……領旨謝恩。”許冠陽再次磕頭,聲音裡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。
陳越看著這一幕,心裡那根弦繃緊了。
許冠陽沒倒。不但沒倒,他還用“忠心”和“醫術不精”這個不輕不重的罪名,把自己從“謀害太後”的懸崖邊拉回來了。
高。實在是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