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越每天泡在匠房裡,看進度,提意見,自己也上手試。
他戴著自己做的簡易版“義齒”,在工坊裡走來走去,吃飯喝水說話。感受哪裡磨舌頭,哪裡卡得疼,哪裡受力不對勁。
修芸有時過來送賬本,看見他嘴裡鼓鼓囊囊地說話,忍不住笑:“大人,您這樣……好像偷吃核桃的鬆鼠。”
陳越把“義齒”取下來,放在手心:“像嗎?”
那是一顆溫潤的牛骨牙,連著精巧的銅絲卡環。在晨光下,骨牙泛著淡淡的象牙色,卡環閃著銅光。雖然簡陋,但已經有了“醫療器械”的樣子。
“像。”修芸點頭,“而且……有點好看。”
陳越笑了。
他把義齒收進特製的小錦盒裡,盒子裡襯著紅絨布。關上盒子時,他忽然想起許冠陽說的“萬壽無疆”壽禮。
不知道許冠陽在準備什麼。
但他有種預感,那不會是什麼好東西。
二月底,工坊的第一版“義齒”做出來了。
陳越把它戴在自己嘴裡,試了三天。吃飯、喝水、說話,甚至試著咬了咬稍硬的東西。問題還有很多:卡環有點刮腮幫子,骨牙表麵還不夠光滑,戴久了牙床有點脹痛。
但基本的“填補空缺”、“輔助咀嚼”的功能,實現了。
他把匠人們叫到一起,開總結會。
“卡環要再磨光滑,邊緣不能有銳角。”陳越指著圖紙,“骨牙的咬合麵要重新設計,現在的太平,吃東西使不上勁。”
“還有,”他頓了頓,“顏色。牛骨的顏色和真牙還是有點差彆,最好能染一染,染成更接近牙色的淡黃。”
孫配方記下,又問:“大人,太後壽辰是下月初三,隻剩不到十天了。咱們來得及改嗎?”
“來得及也要改,來不及也要改。”陳越說,“這是獻給太後的東西,不能將就。做不好,寧可不獻。”
匠人們點頭。
會開完,陳越回到內屋。他坐在桌前,看著桌上那個小錦盒,盒子裡躺著那套還不完美的義齒。
他在想,許冠陽會送什麼?
蟲草?不可能,那玩意兒現在在皇帝心裡已經打上問號了。奇珍異寶?許冠陽一個太醫,能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寶貝?
除非……他又找到了什麼“古方”、“奇藥”。
陳越心裡那根弦又繃緊了。
正想著,外頭傳來敲門聲。修安推門進來,臉色有點怪:“大人,宮裡來人了。不是傳詔,是……私下的口信。”
“誰的口信?”
“慈寧宮的張永公公。”修安壓低聲音,“他說,太後這兩日精神好些了,但總念叨嘴裡空落落的,吃飯不香。許太醫又獻了個方子,說是西域來的‘健齒膏’,用了能固齒生津。太後試了,說味道挺好。”
陳越手一緊。
健齒膏?固齒生津?
“張公公還說,”修安繼續,“許太醫跟太後聊天時,無意中提起,說陳大人您工坊裡做的牙刷雖好,但終究是外物。真正的長壽之道,在於內養。他那個‘健齒膏’,就是內養的法子。”
陳越笑了。
笑聲很冷。
許冠陽這是換賽道了。牙刷是外用的,他的藥膏是內服的。而且打的是“內養長生”的旗號,這比“刷牙清潔”聽起來高級多了。
尤其對太後這種年紀大、開始怕死的人來說,“內養長生”比什麼都誘人。
“張公公還說了什麼?”陳越問。
“他說……許太醫已經在準備壽禮了,是一本親手抄錄的《長生保命集》,裡頭收錄了各種養生古方。太後很期待。”
陳越閉上眼睛。
《長生保命集》。親手抄錄。養生古方。
每一個詞,都精準地踩在太後的癢處。許冠陽太懂怎麼討好上位者了。他知道太後要的不是健康,是長生。不是治病,是保養。
這局,他布得很深。
“大人,”修安小心翼翼地問,“咱們還繼續改義齒嗎?”
“改。”陳越睜開眼,眼神很堅定,“不但要改,還要做得更好。許冠陽送虛的,咱們送實的。他送長生夢,咱們送吃飯的牙。”
他站起來,走到窗邊,看著外麵漸漸暗下來的天色。
“修安,你去告訴匠人們,今晚加班。卡環要磨到能照出人影,骨牙要雕到能以假亂真。三天後,我要看到最終版。”
“是。”
修安退出去。
陳越獨自站在窗前,手指無意識地敲著窗欞。
他在想,太後真正需要的是什麼?
是長生嗎?也許。但更實際的,是能好好吃一頓飯,是能開懷大笑不露缺齒,是能在六十大壽那天,體體麵麵地接受朝賀。
義齒也許給不了她長生。
但能給她的,是尊嚴。
是“我還年輕,還能吃能喝能笑”的底氣。
這就夠了。
三月初二,太後壽辰前一天。
工坊的最終版“義齒”做好了。
牛骨牙染成了極淡的米黃色,在光下幾乎和真牙無異。牙冠形態逼真,溝壑清晰。卡環用紅銅絲製成,但表麵“鎏金”工藝鍍了一層薄銀,既防鏽,又更接近牙色。卡環的弧度經過無數次調整,戴上去幾乎感覺不到存在。
陳越親自試戴了最後一次。
吃飯,咬蘋果,說話,大笑。一切正常。除了偶爾還有點異物感,基本實現了“隱形”。
他取下來,放進錦盒。盒子裡除了義齒,還有一把特製的小牙刷——刷頭更小,刷毛更軟,專門用來清潔義齒。另有一小盒“義齒護理膏”,是用薄荷、冰片、金銀花等草藥調製的,清潔、清新、還能防腐。
全套裝備。
陳越合上錦盒,係上絲帶。
他走出匠房,看見院子裡,三個老匠人和徒弟們都站著,眼巴巴看著他。這些天他們沒日沒夜地乾,眼睛熬紅了,手上磨出了繭子。
“成了。”陳越說。
所有人都鬆了口氣,臉上露出笑。
孫配方搓著手:“大人,太後……會喜歡嗎?”
“不知道。”陳越實話實說,“但這是我們能做的最好的東西。”
他拍拍孫配方的肩膀,又看向其他人:“這些天辛苦各位了。等壽辰過了,不管結果如何,工坊發雙倍工錢,再擺三天席。”
眾人歡呼。
陳越抱著錦盒,回到內房。他把盒子放在桌上,坐在椅子上,看著它。
明天,就是擂台了。
許冠陽的《長生保命集》,和他的“義齒”。
一個虛,一個實。一個飄在天上,一個踩在地上。
誰能贏?
他不知道。他隻知道,自己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。
窗外,夜色漸濃
工坊後院的水輪還在轉,哢噠哢噠,永不停歇。那是他的根基,也是他的底氣。
有這股聲音在,他就不怕。
正想著,外頭又傳來腳步聲。
這次很急。
修安推門進來,臉色比上次還怪:“大人,宮裡又來了。這次是陛下的口諭,讓您……現在立刻進宮。”
陳越心一沉:“什麼事?”
“不知道。”修安搖頭,“來傳話的太監隻說,慈寧宮出事了。太後……又不好了。”
陳越抓起藥箱就往外走。
走到門口,他停住,回頭看了一眼桌上那個錦盒。
猶豫了一瞬,他轉身,把盒子也塞進藥箱裡。
然後大步跨出門,翻身上馬。
米粒一樣雪花打在臉上,讓他打了一個冷戰。
這次“出急診”,他懷裡多了一樣東西。
一樣或許能改變局麵的東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