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後對著鏡子,左看右看,忽然笑了。
不是剛才那種惱怒的、歇斯底裡的笑,是真正開心的、帶著點孩子氣的笑。
“陳越,”她轉過頭,眼睛亮晶晶的,“你這東西……叫什麼來著?”
“義齒。”陳越重複。
“義齒……”太後咀嚼著這兩個字,點點頭,“好名字。義肢義齒,都是幫人補缺的。你這份心,哀家領了。”
她頓了頓,忽然想起什麼,看向還跪在地上的許冠陽。
“許太醫。”
許冠陽一個激靈,趕緊應聲:“臣在。”
“你剛才說,你那養生丸,能補氣血、潤肌膚、延年壽。”太後語氣平淡,聽不出喜怒,“那你說說,吃了你那丸子,哀家這癟下去的腮幫子,能鼓起來嗎?”
許冠陽額頭冒汗。
“臣……臣……”
“長生太遠,”太後打斷他,拿起炕桌上那碗已經涼透的燕窩粥,“哀家隻想今晚吃得動這碗粥,明天壽宴上能體體麵麵地吃那碗長壽麵。”
她舀起一勺粥,送進嘴裡。
咀嚼。
左邊牙齒咬合,骨牙受力,穩穩當當。粥米被磨碎,吞咽下去。
整個過程自然流暢,沒有任何障礙。
太後放下碗,長長舒了一口氣。
那口氣裡,有滿足,有釋然,還有一種重獲尊嚴的輕鬆。
接下來的半個時辰,暖閣變成了臨時體驗中心。
太後在陳越的指導下,練習摘戴義齒。
第一次自己取下來時,她捏著那副精巧的小東西,翻來覆去地看,嘖嘖稱奇。
“就這麼兩個小鉤子,真能卡住?”
“靠的是巧勁。”陳越接過義齒,演示卡環的彈性,“您看,這銅絲有韌性。戴上去時輕輕一按,它就變形卡住。取下來時,用手指勾住這裡,往下一撥,它就彈開。”
他邊說邊做。
義齒在他手裡,像個小玩具,一卡一撥,輕鬆自如。
太後學了幾次,很快就掌握了要領。戴上去,取下來,再戴上去。動作從生澀到熟練,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顯。
“這東西……每天要取下來洗?”
“是。”陳越遞上那把小刷子和青瓷罐,“睡前取下來,用這把刷子蘸清水刷乾淨。刷完後塗一層護理膏,能保持濕潤,防止牛骨乾裂。第二天早上戴上前,再用清水衝淨就行。”
太後打開青瓷罐,聞了聞。
薄荷的清涼混著草藥的淡香,不衝鼻,很舒服。
“這膏也是你調的?”
“工坊裡試了幾十種配方,最後定下這個。”陳越實話實說,“既能清潔,又能清新口氣,還有點消炎防腐的功效。您每日用,對牙齦也好。”
太後點了點頭,把東西仔細收好。
然後她做了個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動作——
她站起身,走到衣架前,取下一件準備明天壽宴穿的絳紅色繡金鳳宮裝。
“給哀家更衣。”
宮女們愣了一下,趕緊上前伺候。
太後穿上那套華服,對鏡整理衣襟。張永機靈地捧來妝匣,她挑了支赤金點翠鳳簪,插在發髻正中。
燭光下,絳紅宮裝襯得她膚色白皙,金鳳簪熠熠生輝。最關鍵是那張臉——飽滿對稱,神態從容,嘴角帶著自然的微笑。
和半個時辰前那個披頭散發、哭哭啼啼的老太太,判若兩人。
太後對著鏡子,左轉右轉,忽然輕聲說了一句:
“這哪裡是假牙,這是哀家的‘臉麵’啊。”
暖閣裡所有人都聽見了。
陳越躬身:“娘娘鳳顏本就不減當年,臣隻是幫您找回本該有的樣子。”
太後笑了,這次是開懷大笑。
笑聲爽朗,中氣十足,沒有任何漏風的雜音。
笑完,她看向陳越,眼神裡多了些彆的東西。
不是感激,是……賞識。
那種“這人有用,得留著”的賞識。
“陳越,”太後坐回炕上,語氣隨意了些,“你這份壽禮,哀家很喜歡。比什麼金玉珠寶、古方秘藥,實在多了。”
許冠陽站在陰影裡,手指掐進了掌心。
太後忽然摸了摸肚子。
“餓了。”
張永趕緊說:“奴婢這就讓禦膳房……”
“不用。”太後擺手,“就現成的,拿點心來。”
宮女端來一個攢盒,裡麵是幾樣精致的點心:桂花糕、棗泥酥、芝麻糖。
太後先挑了塊桂花糕。
她捏著糕點,看了看,又看了看陳越。
“這東西……能吃?”
“您試試。”陳越說,“先小口,用左邊牙齒輕輕咬。”
太後把桂花糕送進嘴裡,左邊牙齒合攏。
“喀嚓。”
很輕的脆響。糕點被咬下一小塊,在口腔裡咀嚼。骨牙參與研磨,和真牙配合默契。太後慢慢嚼著,眼睛微微眯起來。
那是享受的表情。
吃完一塊,她又拿起棗泥酥。
這次膽子大了些,咬了一大口。酥皮碎裂,棗泥綿甜。她細細嚼著,吞咽下去,然後喝了口茶。
全程沒有任何異常。
沒有食物塞進缺牙的縫隙,沒有因為咀嚼不力而囫圇吞咽,也沒有因為漏風而發出不雅的聲音。
太後放下茶杯,長長舒了口氣。
“好久沒這麼痛快地吃點心了。”她感慨,“前些日子,吃什麼都得挑軟乎的,右邊嚼累了換左邊,左邊沒牙使不上勁。現在好了,兩邊都能用。”
她說著,又拿起一塊芝麻糖。
咬得嘎嘣脆。
陳越在旁邊看著,心裡那根繃了十幾天的弦,終於鬆了下來。
他知道,這事成了。
不僅成了,還成了個大彩。
太後吃完第三塊點心,意猶未儘,但克製住了。她讓宮女撤下攢盒,擦了擦手,看向陳越。
“陳越,你明日壽宴,也來吧。”
陳越一怔:“臣……官階低微,恐不合禮製。”
“哀家特許的。”太後說得隨意,“你就坐在……嗯,坐在趙王爺那桌。哀家到時候,或許還有話要問你。”
這話裡的意思,明顯了。
陳越躬身:“臣遵旨。”
太後又看向許冠陽。
許冠陽趕緊上前一步,等著聽賞——或者聽罰。
太後看了他一會兒,慢慢開口:“許太醫。”
“臣在。”
“你那養生丸,哀家不吃了。”太後語氣平淡,“從今往後,慈寧宮的方子,你不必再管。太醫院那邊,你專心帶徒弟、編醫書就好。看病的事,讓年輕人來。”
許冠陽身體晃了晃。
這話翻譯過來就是:你被邊緣化了。
太後的“禦用太醫”身份,丟了。慈寧宮這個最大的靠山,沒了。往後他在太醫院,就是個編書教課的老學究,實權儘失。
“臣……”許冠陽一陣哆嗦,“臣領旨。”
太後擺了擺手,意思是可以走了。
許冠陽躬身退出暖閣,背影有些佝僂。
陳越也告辭出來。
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宮道上,誰也沒說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