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到岔路口時,許冠陽忽然停下腳步,轉過身。
夜色裡,他的臉半明半暗
“陳越,”他開口,聲音嘶啞,“你以為你贏了?”
陳越沒接話。
“太後今天高興,賞你。”許冠陽慢慢說,“明天呢?後天呢?你這義齒,終究是塊死物。戴久了會磨損,會斷裂,會藏汙納垢。到時候太後不舒服了,第一個想起的,還是我這個開方子讓她‘舒服’的人。”
陳越笑了。
“許太醫,”他說,“你送的是書,我送的是讓太後能讀出書上每一個字的‘底氣’。你讓她‘舒服’,我讓她‘體麵’。咱們倆,從一開始,送的就不是同一種東西。”
許冠陽盯著他,眼神陰冷。
良久,他甩袖轉身,消失在夜色裡。
……
次日,慈寧宮張燈結彩。
從宮門到正殿,一路鋪著紅氈。廊下掛滿壽字宮燈,院中擺開數十張紫檀木大桌。皇親國戚、宗室王公、六部九卿的誥命夫人,按品級依次入座。
陳越穿著嶄新的八品官服,坐在趙王爺那一桌。
這一桌都是宗室裡的實權派——趙王爺、周王世子、兩位郡王,還有幾個掌權的老國公。陳越這個八品小官混在裡麵,顯得格外紮眼。
但沒人敢說什麼。
太後親自點名讓坐這兒的,誰有意見?
壽宴開場。
鼓樂齊鳴,太監唱禮。皇帝、皇後攙扶著太後,從正殿緩步走出。
太後今日穿的是那套絳紅色繡金鳳宮裝,頭戴赤金點翠鳳冠,頸掛東珠朝珠。妝容精致,神色從容,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。
她一出場,全場起身行禮。
“恭祝太後娘娘萬壽無疆——”
聲音洪亮,回蕩在慈寧宮上空。
太後抬手虛扶:“平身,都坐。”
眾人落座。
陳越注意到,不少女眷都在偷偷打量太後的臉。尤其那些眼尖的王妃、命婦,目光在太後左右臉頰上來回掃視,似乎在找之前傳聞中“癟下去”的痕跡。
但她們什麼也沒找到。
太後臉頰飽滿對稱,說話字正腔圓,笑時露出的牙齒整齊潔白——左邊那顆“真牙”混在裡麵,毫無破綻。
酒過三巡,獻禮環節開始。
宗室王公先獻,無非是玉山子、翡翠屏風、珊瑚樹之類的重器。太後一一點頭,讓太監收下,神色淡然。
輪到外臣時,氣氛稍微活躍了些。
幾位國公獻上名畫古玩,太後偶爾點評一兩句,顯出鑒賞的眼光。輪到太醫院時,許冠陽捧著那個金絲楠木盒,走上前。
他今日換了身嶄新的官服,頭發梳得一絲不苟,但眼下的烏青遮不住。
“臣許冠陽,恭祝太後娘娘鬆柏長青,福壽綿長。”
他跪下,打開木盒。
裡麵是一本金冊。
不是普通的書,是金粉手抄的。冊頁用金線裝訂,封麵嵌著寶石,在陽光下熠熠生輝。
“此乃臣遍覽古籍,精選養生延壽秘方百二十條,親手抄錄成冊,名曰《長生保命集》。”許冠陽聲音洪亮,力求讓全場都聽見,“其中收錄曆代秘傳方劑三十、導引術二十、食療方四十、起居調攝法三十。若能遵而行之,必能——”
“許太醫有心了。”
太後打斷了他。
語氣平淡,聽不出喜怒。
許冠陽準備好的長篇大論卡在喉嚨裡,隻好躬身:“此乃臣之本分。”
太監接過金冊,捧到太後麵前。
太後隨手翻了翻,就合上了。
“金粉寫的,晃眼。”她說了這麼一句,就把冊子遞給旁邊的皇後,“收著吧,有空看看。”
然後就沒下文了。
沒有誇讚,沒有賞賜,甚至沒有多看一眼。
許冠陽站在那兒,臉上那點強撐的笑容僵住了。他退下時,腳步有些踉蹌,回到座位後,低頭盯著酒杯,再沒抬起來。
獻禮繼續。
輪到陳越時,他沒動。
太後卻主動開口了。
“陳越。”
全場目光齊刷刷射過來。
陳越起身,走到殿中,行禮:“臣在。”
“你昨日送哀家那份禮,哀家很喜歡。”太後說話底氣十足,足夠讓每個人都聽見,“今天壽宴,哀家想當眾謝謝你。”
陳越躬身:“臣惶恐。”
“不必惶恐。”太後笑了笑,對旁邊太監說,“把長壽麵端上來。”
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麵,捧到太後麵前。
細白的麵條臥在清湯裡,上麵鋪著香菇、雞絲、青菜,最頂上是個金黃的煎蛋。
太後拿起筷子,夾起一撮麵條。
所有人都看著她。
尤其是那些知道太後缺牙的內命婦,眼睛瞪得老大——長壽麵可不軟,麵條有韌性,缺了牙的人吃這個,要麼囫圇吞,要麼得在嘴裡含半天。
太後把麵條送進嘴裡。
左邊牙齒咬下。
“咯吱。”
很輕微的、麵條斷裂的聲音。
她咀嚼,吞咽,動作自然流暢。吃完一口,又夾起一撮,再吃。全程沒有任何停滯,沒有因為咀嚼不力而皺眉,更沒有漏出半點湯水。
一碗麵吃完,太後放下筷子,擦了擦嘴。
然後她做了個更大膽的動作——
她讓太監端上壽桃。
不是軟糯的蒸壽桃,是那種外皮酥脆、內餡甜膩的烤壽桃。這種點心,牙齒不好的人根本不敢碰。
太後拿起一個,在眾目睽睽下,咬了一大口。
“哢!”
酥皮碎裂的脆響,清晰可聞。
她細細嚼著,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。吃完一個,又喝了口茶,這才開口:
“這壽桃,做得不錯。”
全場寂靜。
那些原本等著看笑話的、或者單純好奇的人,此刻都愣住了。
太後……真能吃硬東西了?
昨天還聽說她因為缺牙哭鬨,今天就能啃烤壽桃?這變化也太快了吧?
太後擦了擦手,看向陳越。
“陳越,你這‘義齒’,哀家戴了一整天。吃飯、說話、喝水,都無礙。哀家想問問,這東西……能戴多久?”
陳越如實回答:“保養得當,可用三到五年。牛骨會隨時間慢慢磨損,屆時臣再為您做新的。”
太後點頭:“好。那哀家再問你,這東西……難做嗎?”
“工藝繁瑣,需根據每個人的牙床形狀量身定製。”陳越說,“臣的工坊裡,三位老師傅帶著徒弟,花了十餘日才做出這一副。”
“十餘日……”太後沉吟,“那若是宮裡有其他主子也需要,你能做嗎?”
這話問得巧妙。
表麵是關心“其他主子”,實則在探陳越的產能和意願。
陳越躬身:“臣蒙天恩,忝居太醫院,自當為宮中貴人分憂。隻要娘娘們需要,臣定竭儘全力。”
太後笑了。
“好。”她轉頭看向皇帝,“皇帝,你聽見了。陳越這份手藝,宮裡得留著。往後各宮主子若有齒疾,可讓他去看看。”
朱祐樘點頭:“母後說的是。”
這話等於給了陳越一道“後宮齒科通行證”。
雖然還是八品官,但有了太後這句話,他在宮裡的地位,徹底不一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