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門大街東首第三間鋪麵,簷下新懸一塊黑底金漆匾額。
“陳氏牙行”。
四個字是陳越自己寫的,筋骨撐得開,撇捺卻收得利落,有點顏體的風範。
鋪子門臉三開間,左右櫥窗裡錯落擺著竹柄牙刷、青瓷牙膏罐、牛骨義齒模型——都是磨得光潤的樣品,不賣,隻給看。正門掛細竹簾,簾後隱約能見堂內陳設:一張寬大的診療椅,鋪著素色棉墊;牆邊多寶閣上,器械在錦盒裡泛著質感的光芒。
辰時正刻,鞭炮劈啪炸響。
街麵上擠滿了看熱鬨的百姓,指指點點,議論聲嗡嗡地彙成一片。
“牙行?專看牙的醫館?”
“瞧見沒,那椅子上頭還吊著盞琉璃燈,亮得晃眼。”
“聽說宮裡太後都戴他家做的假牙……”
正門熱鬨,後巷卻更忙。
一輛青幄小車悄沒聲停在後門,簾子掀開條縫,露出張圓潤富態的臉。成國公府的管家探頭看了看,壓低嗓子:“國公爺,到了。”
車裡“嗯”了一聲,帶著點不耐煩。
後門開了一道縫,孫配方穿著新製的靛藍短褂候著,躬身引路:“國公爺這邊請,陳大人已在診室候著了。”
成國公扶著管家下車,步子邁得大,卻下意識抬手掩了掩嘴。
他是從側廊直接進的二樓雅間——這鋪子設計得巧,一樓對外接診平民,雖今日未開,但陳設已顯;二樓三間雅室,專供貴客,私密,安靜,連熏香都用的沉水。
陳越在靠東那間等著。
他今日換了身天青色直裰,袖口收緊,腰間係條深色汗巾,乾淨利落得像要上台手術——雖然這年代還沒這詞。
“國公爺。”陳越拱手。
成國公擺擺手,一屁股坐在那張特製的診療椅上。椅子後背能調角度,扶手寬大,他兩手一搭,這才打量四周。
牆上掛幅字:“齒健則身安”。
多寶閣旁立著個銅盆架,白巾疊得方正。最紮眼的是椅旁那盞琉璃燈,六麵磨得透亮,裡頭蠟燭點著,光聚成束,正好照人臉。
“你這地方,”成國公開口,聲音甕聲甕氣,嘴裡像含了塊熱豆腐,“弄得倒像那麼回事。”
“看牙是個精細活,光線不好容易看漏。”陳越說著,從架上取下一個托盤,鋪開白棉布,上麵依次擺開幾樣器械:口鏡、探針、鑷子,還有一把——形狀古怪的薄片刀。
刀身窄,頭端帶個小彎鉤,通體泛著鋼藍。
成國公眼睛眯起來:“這什麼?”
“刮治器。”陳越用鑷子夾起,對著光轉了轉,“專刮牙石的。”
“刮?”成國公身子往後靠了靠,“怎麼刮?硬摳?”
“牙石不是石頭,是長在牙上的‘盔甲’。”陳越放下器械,走到椅邊,“您張嘴,我先看看。”
成國公猶豫了兩息,還是張開了嘴。
一股酸腐氣混著隔夜酒味撲出來。
陳越麵不改色,左手持口鏡伸入,右手探針輕輕劃過齦緣。琉璃燈光束照進去,口腔裡的景象一覽無餘。
滿口牙,從門牙到臼齒,齦上齦下,黃褐色、黑褐色的硬質沉積物像藤壺一樣扒在牙麵上。有些地方牙石堆得厚,把牙齒原本的形狀都蓋住了。下前牙舌側尤其嚴重,齦緣紅腫,輕輕一碰,就有暗紅色血絲滲出來。
“國公爺平日刷牙?”陳越問。
“刷啊!”成國公含混道,“一天兩遍,用你家那‘雪齒膏’。”
“刷是刷了,沒刷對地方。”陳越收回器械,“牙石最愛長在牙齦溝裡,就是牙和肉交界那條縫。普通刷毛進不去,日子久了,唾液裡的礦物質一沉積,就成了這‘盔甲’。”
他頓了頓,指著成國公下前牙:“這‘盔甲’不扒下來,牙就要爛在裡麵。您現在是不是覺得牙齦老是腫?刷牙出血?有時候咬硬物還酸?”
成國公不吭聲了,算是默認。
“口臭也是因為它。”陳越說得直接,“細菌在牙石底下繁殖,產酸產臭,刷牙漱口都去不掉。”
成國公老臉有點掛不住,嘟囔:“那……你這刮,疼不疼?”
“分人。”陳越實話實說,“牙石淺的,刮的時候有點酸。牙石深的,裹住了牙根,刮起來可能會有點敏感。但肯定比牙周膿腫、牙齒鬆動脫落強。”
他從托盤裡又拿起那把刮治器。
“這把是特製的,高彈性鋼片,厚度隻有半張紙。頭端這個彎鉤,能貼著牙根麵走,靠手腕的巧勁把牙石震下來,不是硬撬。”陳越邊說邊示範手腕旋轉的動作,“不用麻藥,因為麻了您就感覺不到力度,我容易刮過頭。”
成國公盯著那薄薄的刀片,喉結滾了滾。
“您要怕,今天可以先刮一半。”陳越放下器械,“左邊刮完,您感受感受。覺得行,下次再來刮右邊。”
這話激將了。
成國公眉毛一豎:“瞧不起誰?刮!滿口都刮!本國公當年在戰場上胳膊中箭,都沒喊過疼!”
陳越點頭,轉身對孫配方說:“準備漱口水,鹽水濃度調淡些。再拿個痰盂來,要大號的。”
孫配方很快端來青瓷杯和銅盂。
陳越調整琉璃燈角度,光束聚在成國公口腔左側。他戴上一副特製的細棉手套——工坊女工縫的,指頭部分浸過蠟,薄而貼手。
“您頭往後靠,放鬆,彆咬牙。”陳越左手口鏡推開頰側軟組織,右手刮治器輕輕探入,“我們先從後牙開始,那兒牙石最厚,您感覺可能明顯些。”
刀尖貼著上頜最後一顆磨牙的遠中麵,探入齦溝。
成國公身體繃緊了。
陳越手腕極細微地一轉,刀麵貼合牙根,然後一個短促的、向冠方的拉力——
“滋——”
一種類似指甲刮過粗陶表麵的聲音,從口腔深處傳來。
成國公眼睛瞪大。
但不是疼,是一種……奇怪的、酸脹中帶著釋放感的觸覺。
陳越手腕不停,一連串短促、精準的刮治動作。刀尖在牙麵上遊走,每一次刮擦,都有黃褐色的碎屑從齦溝裡被帶出來。
“吐。”陳越說。
成國公側頭,“呸”一聲。
痰盂裡多了幾片指甲蓋大小的硬塊,邊緣不規則,表麵粗糙。
陳越繼續。
左下後牙區,牙石尤其厚重,幾乎把牙齒包成了小丘。刮治器頭端的小彎鉤這時顯出用處,它能伸進牙石和牙麵之間的縫隙,輕輕一撬——
“哢嚓。”
更大的一塊崩落,掉在舌麵上。
成國公下意識用舌頭卷了卷,吐出來。
這回是塊灰黑色的,有他拇指第一節那麼大,落在銅盂裡發出“叮”一聲脆響。
陳越動作沒停,口鏡不斷調整角度,刮治器在牙間隙、齦下、鄰麵這些死角靈活穿梭。滋滋聲、哢嚓聲、碎屑落入盂中的叮當聲,交織成一種奇特的節奏。
成國公最初的緊張慢慢消失了。
他甚至閉上了眼睛。
因為真的不疼。酸是有點酸,但那種酸,更像是有人把他牙齒上捂了多年的、又濕又重的苔蘚給揭掉了,露出底下清爽的本來麵目。每刮下一塊,就覺得那個位置鬆快一分。
陳越刮完左側下頜,換到上頜。
這時成國公已經徹底放鬆,甚至含糊地問了句:“陳小子,你這手藝……跟誰學的?”
“自己琢磨的。”陳越手上不停,“牙齒的結構就那樣,牙石附著也有規律。順著規律來,事半功倍。”
“這倒是。”成國公居然有心情接話,“打仗也是,找到敵軍薄弱處,一擊即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