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再次降臨,但這一次,是心靈上的。
逃離“淨蝕熔爐”核心區的短暫亢奮迅速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憊和目睹慘烈代價後的沉鬱。他們癱倒在冰冷、布滿油汙的金屬地板上,像一群被暴風雨撕碎後又勉強衝上岸的破船。空氣中殘留著熔爐的灼熱和能量過載的焦臭味,混合著新鮮的血腥和汗液氣息。
艾琳跪坐在陳維身邊,手指顫抖著探向他的頸側。脈搏微弱得如同一縷遊絲,跳動間隔長得讓人心慌。他的臉色已經不是蒼白,而是一種近乎透明的灰敗,兩鬢的灰白幾乎蔓延到了發際線,眼角甚至出現了細微的、不符合他年齡的紋路。這不是肉體的衰老,而是“存在”被過度透支、時間在他身上加速流逝的可怖體現。他胸口的古玉光芒徹底內斂,摸上去一片冰涼。
“陳維……”艾琳低聲呼喚,聲音乾澀。沒有回應。他仿佛沉入了一個比昏迷更深的地方,一個連痛苦都無法觸及的虛無之境。
旁邊,塔格小心翼翼地將巴頓放下。矮人鐵匠的狀況同樣糟糕。他身上的熔岩紋路雖然消退,但皮膚上布滿了大片大片的灼傷和水泡,有些地方甚至深可見骨,邊緣呈現出被奇異能量侵蝕的焦黑色。他的呼吸微弱,胸膛起伏艱難,那雙總是燃燒著熱情或怒火的眼睛緊閉著,隻有偶爾眼瞼的輕微顫動,證明他還頑強地抓著生命的邊緣。塔格撕下自己相對乾淨的裡襯,蘸著赫伯特水壺裡最後一點水,笨拙而小心地擦拭著巴頓臉上和頸部的傷口。
更遠處,羅蘭將索恩平放在地。風暴回響者的狀況最為駭人。他體表那靛青與銀白交織的紋身已經完全黯淡,皮膚下卻呈現出一種不祥的、仿佛瓷器即將碎裂前的細密裂紋,透著內裡的冰藍與電光。他的呼吸幾乎停止,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,證明一息尚存。體內那冰嚎與雷怒的力量似乎因為之前徹底的爆發而陷入了死寂,但誰都知道,這種死寂之下隱藏的是更徹底的毀滅,或者……油儘燈枯。
赫伯特靠坐在一根管道旁,臉色灰敗,工具包徹底空了,學者此刻隻剩下疲憊的大腦還在本能地轉動,分析著現狀,卻得不出任何樂觀的結論。他們救出了巴頓,卻可能永遠失去了索恩,而陳維……他看向那個灰發蔓延的年輕人,心中沉甸甸的。陳維付出的代價,恐怕比看起來的更加可怕。
死寂在彌漫,隻有遠處熔爐核心區門後隱約傳來的、逐漸平息的混亂轟鳴,以及眾人粗重或不穩的呼吸聲。
時間一點點流逝,每一秒都像是鈍刀子割肉。艾琳緊緊握著陳維冰冷的手,仿佛這樣就能將自己的生命力傳遞過去一些。她不敢去想未來,不敢想如果陳維再也醒不過來,如果索恩真的……他們接下來該怎麼辦?巴頓重傷,尼克萊和維克多下落不明,外麵還有靜默者、衰亡之吻、以及這座詭異設施本身的威脅。
就在絕望如同冰冷海水,即將淹沒最後一絲心火時——
一聲極其輕微、卻異常清晰的、仿佛鐵錘敲擊在鬆脆炭塊上的“哢嚓”聲響起。
聲音來自巴頓的方向。
所有人都猛地轉頭看去。
隻見巴頓那隻布滿灼傷和老繭、此刻卻皮開肉綻的右手,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,指關節發出那聲脆響。緊接著,他緊閉的眼皮劇烈地顫動起來,喉嚨裡發出嗬嗬的、仿佛破風箱般艱難抽氣的聲音。
“巴頓!”塔格立刻俯身,想扶他,卻又不敢亂動。
巴頓的眼睛,猛地睜開了。
不是清醒時的渾濁而銳利,也不是被熔爐控製時的赤紅狂暴。此刻,他睜開的雙眼裡,是一片深沉得化不開的、近乎實質的黑暗。那不是失明,而是某種情緒——極致的痛苦、疲憊、以及被這一切痛苦和疲憊死死壓在最底層,卻依然如同地心岩漿般翻滾沸騰的……憤怒。
純粹的,不加任何掩飾的,屬於“鐵匠”巴頓的憤怒。
他轉動了一下眼珠,目光極其緩慢地掃過周圍。他看到了塔格臉上殘留的焦痕和擔憂,看到了羅蘭手臂上被腐蝕的傷口,看到了赫伯特空蕩蕩的工具包和疲憊的臉,看到了艾琳緊握著陳維的手、眼中尚未乾涸的淚光和更深的恐懼。最後,他的目光,定格在遠處地上、生機近乎斷絕的索恩身上,停留了足足好幾秒。
然後,他看到了被艾琳抱在懷裡的陳維。看到了那蔓延的灰白,看到了那灰敗的臉色,看到了那仿佛隨時會消散的微弱氣息。
巴頓的胸膛開始劇烈起伏,不是因為呼吸順暢了,而是因為某種情緒在他體內衝撞。他張了張嘴,似乎想說什麼,卻隻發出一串氣音和血沫。
他想動,想坐起來,但身體仿佛不再屬於他,每一塊肌肉、每一根骨頭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**和抗議。被熔爐侵蝕、強行抽取“心火”的後遺症,以及斷開鏈接時承受的反噬,幾乎摧毀了他這具矮人後裔引以為傲的強健軀體。
但這具軀體裡,那份屬於“鑄鐵回響”大師的意誌,那份被錘打了無數次的、比鋼鐵更堅韌的靈魂,正在憤怒的火焰中,一點點重新凝聚,發出不屈的鏗鏘之音。
“……扶……我……起來……”巴頓的聲音嘶啞破碎,幾乎難以辨認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、鐵砧般的沉重。
塔格和羅蘭對視一眼,小心地攙扶著他的臂膀,將他慢慢扶起,讓他靠坐在冰冷的金屬牆壁上。這個簡單的動作,讓巴頓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,混合著血水滑落,但他咬緊了牙關,沒有發出一聲痛哼。
坐穩後,他再次看向索恩,看向陳維。那雙黑暗的眼睛裡,憤怒的岩漿在無聲地奔流。
“……那幫……雜碎……”他終於擠出了完整的詞句,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嘔出來的鐵渣,“把我……當鐵料……扔進爐子裡……燒……抽……”
他的目光回到陳維身上,看著那灰白的頭發,眼中的黑暗仿佛要滴出墨來。“……還有這小子……蠢貨……誰讓你……這麼乾的……”他的聲音裡沒有責怪,隻有一種更深沉、更鈍痛的東西,“把自己……搞成這副……鬼樣子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