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維孟秋,風卷流雲,十幾日後的一個午後,許木一襲青衫,步履從容地踏出了神手穀的隘口。
說是“偷偷溜出”,實則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局促。墨大夫對他頻頻出穀的行徑,顯然早已了如指掌,卻始終秉持著放任自流的態度,既無盤問,亦無阻攔,任由他自由進出。
起初,這般反常的不管不問,曾讓許木心頭惴惴不安。他反複揣摩墨大夫的心思,猜不透對方究竟打著什麼如意算盤,每一次出穀都如履薄冰,刻意避開墨大夫的視線,行動間透著幾分謹慎。直至數次安然往返,未曾察覺絲毫跟蹤的跡象,他那顆懸著的心才漸漸放下,開始大膽地為自己的事情奔走。
隨著時日推移,經一番縝密推敲,許木心中漸漸明了了墨大夫放縱他的緣由——對方雖手握他的把柄,卻也有自身的苦衷牽絆,故而對他多了幾分忍讓。想通此節,許木的膽子愈發大了起來。往日裡還需尋些由頭、避人耳目,如今卻是全然不必,往往不告一聲,便大搖大擺地從墨大夫麵前徑直走過,神色間不見半分遮掩。
隻是,這份表麵上的大大咧咧,不過是許木的偽裝。他深知人心叵測,尤其是在墨大夫這般深不可測的人麵前,絲毫不敢有半分懈怠,內心始終保持著極致的小心謹慎。
甫一踏出穀外,許木便悄然運轉長春功。頃刻間,真氣如溪流般在經脈中遊走,周身感官被提升至不可思議的境界——數十丈內,風吹草動、蟲鳴鳥飛,乃至泥土下螻蟻的爬行,皆清晰地納入他的感知範圍,形成一張無形的偵察網。
他緩步前行,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四周,實則對周遭動靜了如指掌。許木心中篤定,即便墨大夫真的改變主意,親自前來盯梢,也絕無可能逃過他此刻這般敏銳的觸覺偵察。
許木斂聲屏氣,循著林間隱蔽處穿行,目光銳利地掃視四周,避開幾隊巡邏的玄天門弟子。待行至老槐樹下,他抬手推開樹乾上一處不起眼的暗格,露出一條僅容一人爬行的秘密通道。
通道內潮濕幽暗,彌漫著腐葉與泥土的氣息。許木俯身鑽入,手腳並用地向前挪動,耳畔唯有自己的呼吸聲與衣物摩擦的沙沙聲。
不多時,前方透出微光,他加快動作爬出通道,恰好落在上次與陳卓碰頭的小水潭附近。
潭水清澈見底,倒映著天光雲影,周遭草木繁茂,靜謐清幽。一進此處,許木便瞧見厲飛雨赤裸著雙腳,正坐在水潭邊的青石上。他低垂著頭,將兩隻光腳浸在冰涼的潭水中,腳尖用力蹬踏著水麵,“撲通”“撲通”的聲響接連不斷,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暈,看得出正玩得興致盎然。
聽到許木進來的動靜,厲飛雨頭也不抬,語氣裡帶著幾分不耐的抱怨:“許師弟,你來的越來越晚了,每次都要我等上大半天,你就不能早來一次嗎?”
許木抬手撣了撣衣袍上沾染的泥土,剛想開口解釋幾句:“不好意思,我……”
“接著。”
不等他把話說完,一旁的陳卓突然開口,隨即從身後拎出一個特大號的包裹,徑直朝著許木擲了過來。
包裹帶著風聲襲來,許木下意識伸手接住,隻覺入手沉甸甸硬邦邦的,完全不似尋常物什。他皺了皺眉,有些莫名其妙:“這是什麼?好吃的東西嗎?”
“你就知道吃!”陳卓瞪了他一眼,隨即又板起臉,一本正經地說道,“不是你讓我把眨眼劍法的劍譜帶出來的嗎?”
“這是劍譜?”許木看著手臂上這個足有半人高的龐然大物,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,忍不住打趣道,“沒搞錯吧!你不會是錯把你院子裡的磨刀石打包放進來了吧?”
許木眯著眼,上上下下打量了陳卓一番,見他嘴角憋著笑,眼神裡藏著幾分狡黠,再瞅瞅腳邊這個堪比小半人高的奇大包裹,心裡的疑雲更重了——這貨該不會是故意拿個大家夥來消遣自己吧?
他抬起腳,用鞋尖輕輕踢了踢包裹。“咚”的一聲悶響,觸感硬挺卻帶著幾分柔韌,不似石頭那般硌腳,倒真有點像一摞厚書疊在一起的質感。
“嘿,還真有點書的意思?”許木嘀咕了一句,全然不理會旁邊已經憋笑憋得肩膀直抖的陳卓。他摸了摸下巴上剛冒出來的細絨毛,屁股一撅,穩穩蹲在包裹旁邊,那架勢活像個琢磨著怎麼打開百寶箱的老頑童。對他來說,猜來猜去不如直接動手,與其浪費心神琢磨這包裹裡藏著什麼,不如親眼瞧瞧來得痛快。
不過他沒急著掀包裹,反倒回頭看向那個剛才還樂不可支的好友。這一看,倒有些意外——不知何時,陳卓已經收斂了笑意,光著的腳丫子也乖乖塞進了布鞋裡,正鼓著腮幫子,雙手劈裡啪啦地拍著,手掌都拍得通紅,卻依舊使勁喝彩,那模樣活像個見到偶像的狂熱粉絲。
“嘖嘖!許木你可真神了!”陳卓拍得興起,嘴裡還不停嘖嘖稱讚,“每次看你用‘纏絲手’,我都覺得這門武功是為你量身定做的!想當初我教會你這門功夫,才短短兩個月啊,你現在用得簡直出神入化,比我這個師父還厲害!”
許木挑了挑眉,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:“合著你弄這麼大個包裹來,就是為了讓我給你表演纏絲手,好讓你過過喝彩的癮?”他一邊說,一邊用手指了指腳邊的龐然大物,“你不會是把一本書拆成了幾百頁,再裹成這麼大一團來逗我玩吧?”
“當然不是!”陳卓立刻收起了嬉笑的神色,臉色變得嚴肅起來,眼神裡滿是認真,“你打開看看就全明白了,保證沒讓你失望。”
許木見他說得鄭重,心裡的好奇更甚。他歪著頭略微想了一下,也不再拖遝,伸出食指和中指,指尖泛起一絲淡淡的真氣,如同兩道靈活的銀絲,輕輕夾住包裹一角的繩結。手腕微微一旋,“纏絲手”的巧勁順勢展開,那看似結實的繩結瞬間鬆散開來。他手腕再一揚,輕輕往外一提,包裹外層的粗布應聲滑落,裡麵包著的物體終於完整地顯露出來。
這一露不要緊,許木當場就愣住了——哪裡是什麼薄薄的劍譜,分明是一摞厚厚的竹簡!竹簡用暗紅色的絲線串連起來,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字跡,外麵還裹著一層防水的油布,難怪剛才摸起來又沉又硬。最離譜的是,這竹簡足足堆了有半人高,比他想象中的劍譜多了何止十倍!
“這……這是眨眼劍法的劍譜?”許木瞪大了眼睛,伸手撥了撥最上麵的竹簡,嘩啦啦的聲響清脆悅耳,“陳卓你沒搞錯吧?一套劍法而已,怎麼會有這麼多竹簡?這要是全部看完,不得看到猴年馬月去?”
陳卓得意地揚了揚下巴:“你以為呢?這眨眼劍法看著名字簡單,實則門道多著呢!我去藏書閣抄錄的時候才發現,原來當年那位長老不僅寫了劍譜,還把自己的修煉心得、招式拆解、甚至遇到的疑難雜症都記在了上麵,這一整套下來,可不就這麼多了?”他頓了頓,又補充道,“我可是費了好大勁才把這些竹簡偷偷運出來,還特意用油布包好,生怕受潮損壞了,你可得好好謝謝我!”
許木看著眼前這一摞沉甸甸的竹簡,心裡又是驚訝又是哭笑不得。他原本以為“眨眼劍法”不過是一套簡單的冷門劍法,沒想到竟然藏著這麼多門道。
不過轉念一想,越是複雜,或許越能契合自己的需求,當下便收起了玩笑的心思,認真地說道:“行,算你厲害。這次確實多虧了你,回頭給你帶兩壇好酒。”
說著,他伸手想要去搬竹簡,卻沒想到這一摞竹簡比想象中還要沉,剛一用力,胳膊就往下沉了沉。
陳卓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:“怎麼樣?知道我為什麼給你包這麼大一個包裹了吧?就這分量,可比你的磨刀石沉多了!”
許木剛將包裹裡的竹簡翻看兩頁,忽然想起什麼,偶然轉過身子,目光直直地定格在陳卓身上,眼神複雜得像是見了鬼,半晌說不出一句話。
陳卓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,挑了挑眉,笑嘻嘻地湊上來戲弄:“你乾嗎用這種眼神看我?難不成是被我這仗義之舉感動了?先說好,我可不會以身相許哦!”
這句沒正形的玩笑話,總算讓許木從震驚中清醒過來。
他猛地站起身,臉都憋紅了,惱怒地大聲嚷道:“我要和你劃清界線!從此就當我不認識你,你也從未見過我!”
“哎?你這是發的哪門子瘋?”陳卓一臉茫然。
“瘋的是你!”許木伸手指著麵前堆得像小山似的秘籍,聲音都拔高了八度,衝著陳卓吼道,“不知是我眼花了,還是你腦子進水了!你竟然把玄天堂藏書的一小半都給搬了過來!這要是被巡堂護法發現,咱倆想死都難,怕是要被扒層皮再逐出師門!”
陳卓順著他的手指看去,隻見那些大小不一的秘籍封皮左上角,全都用毛筆工工整整圈注著“玄天堂藏書”幾個惹眼的金字,在天光下晃得人眼暈——可不是嘛,他為了讓許木“融會貫通”,抄完眨眼劍譜,順手又把幾本覺得有用的旁係秘籍也一起打包帶了出來。
“呃……這不是想著多給你帶點參考嘛。”陳卓摸了摸後腦勺,語氣瞬間弱了下去,“誰知道你反應這麼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