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葉先生所言在理。”陳慕之頷首,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憂色,“南下之路已斷,濠州確是眼下唯一的去處。隻是不知那郭子興為人如何,我等前去,還需謹言慎行,相機而動。”
胡大海渾不在意,蒲扇般的大手一拍胸膛,聲若洪鐘:“管他郭子興、張子興,隻要是拎著刀砍韃子的,就是好漢子!俺老胡這身力氣,到哪兒都餓不死!慕之兄弟你有的是本事,鶯兒丫頭功夫也見長,咱們抱成團,還怕立不住腳跟?”
柳鶯兒聞言,亦是堅定點頭:“我聽慕之哥哥和葉先生的。”
既定下行止,眾人便去向張三豐辭行。月餘朝夕相處,救命之恩、授藝之德,已讓這群漂泊之客對這位深不可測、亦慈亦嚴的老道充滿了孺慕與敬仰。
張三豐並未挽留,親自將眾人送至觀外山道口。山風獵獵,吹動他青布道袍,更顯仙風道骨。他目光溫潤,緩緩掃過眾人,最終落在陳慕之與柳鶯兒身上,語重心長道:“紅塵萬丈,各有緣法。此去前路多艱,然險阻之中亦藏機緣。望諸位守持本心,守望相助,好自為之。”
他特意看向陳慕之,眸中似有深意:“小友,你身負異數,心有乾坤,未來之路必不平凡。遇事宜明辨慎斷,權衡得失,但求無愧於心。切記,過剛易折,至強則辱,道家陰陽轉化、以柔克剛之道,或可助你逢凶化吉。此外,我所授的心法,除可作為煉氣養生、固本培元外,對澄澈心神、恢複之前記憶也有幫助,望你勤加練習。”
陳慕之與眾人再次深深拜謝,辭彆這位世外高人,懷著複雜的心緒,踏上了前往靈璧、轉向濠州的未知旅程。山道蜿蜒,前途迷茫,但經曆了生死考驗與清虛觀的奇遇,每個人的眼神都比往日更加沉靜堅定。
陳慕之回首,望了一眼雲霧繚繞中若隱若現的道觀,心中默念:太極圖、陳摶老祖、意識之謎……這些玄奧的線索,已如種子般深植心田,靜待萌發。
一行人曉行夜宿,謹慎東行。吸取了落雁坡的慘痛教訓,陳慕之與葉兌商議後,采取了更為嚴密的行軍隊列。
柳鶯兒輕功最佳,心思玲瓏,趙六經驗老到,熟悉江湖門道,兩人便輪流充當斥候,在前方數裡處探路,偵察元軍、流寇蹤跡,以特定的鳥鳴或響箭為號傳遞消息。
胡大海與趙六則一前一後,擔當隊伍的鐵閘,葉兌那兩位沉默寡言卻身手不俗的老仆負責側翼警戒。陳慕之、管二、韓十二等人則護著載有婦孺和緊要物資的騾車居中而行。
這支小小的隊伍,經過清虛觀的熏陶與張三豐的間接點撥,隱隱顯露出幾分行伍的章法,不複當初南逃時的倉皇淩亂。
越靠近濠州地界,周遭的景象便愈發顯得荒涼破敗。原本應是春耕時節的田野,如今卻雜草叢生,阡陌荒蕪。途經的幾個市鎮、村落,大多十室九空,斷壁殘垣隨處可見,焦黑的梁木、散落的破敗家什,無聲地訴說著曾經發生的劫難。
偶爾能見到一兩個蜷縮在廢墟角落、目光呆滯的老人,或是匆匆掩埋親人後便繼續逃難的零星流民,臉上都帶著濃得化不開的驚恐與麻木。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死寂與絕望的氣息,與清虛觀的祥和寧靜形成了鮮明而殘酷的對比。
“十室九空,田園儘毀……元廷無道,兵匪一家,最終受苦受難的,還是這天下黎庶。”葉兌望著眼前瘡痍,撚須長歎,眉頭深鎖,眼中儘是悲憫與憤懣。
陳慕之心情同樣沉重,這遠比史書上冰冷的“元末亂世”四字更為真實、刺目。他低聲道:“先生,看來濠州外圍的情況,比我們預想的更糟。郭子興雖據城而守,但城外已被元軍掃蕩成了白地。”
正說著,前方探路的柳鶯兒與趙六匆匆折返,麵色凝重。柳鶯兒語速急促:“慕之哥哥,葉先生,前麵情況不妙。我們找到一個躲在破窯裡的老丈打聽,朝廷派了個叫徹裡不花的大將,率重兵圍剿郭元帥。那元將攻城不利,損兵折將,便改了策略,不再強攻,反而派出大隊騎兵在濠州四郊遊蕩,見到落單的百姓或小股流民,便……便不分青紅皂白,儘數屠戮!”
她俏臉發白,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,“更可恨的是,他們還將遇害百姓的首級……割下,裹上紅巾,冒充是剿滅的義軍,送往大都向元帝請功!那元帝竟也信了,還連連嘉獎這些劊子手!這附近的百姓,大部分拖家帶口逃進了濠州城,少量往更遠的山裡躲,或者……已經遭了毒手。如今這濠州城外數十裡,幾乎已成人間鬼域!”
眾人聽罷,皆感背脊發涼,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頂門。元軍此舉,簡直是喪心病狂,竟以殺良冒功為能事!
管二嚇得臉都綠了,哆哆嗦嗦地道:“俺的娘咧!這……這比趙德懷還狠啊!咱……咱們還往前去嗎?這不是往刀口上撞嗎?”
韓十二也緊緊靠著陳慕之,小臉上滿是恐懼。
胡大海怒目圓睜,一拳砸在旁邊枯樹上,震得枝乾亂晃:“直娘賊!天殺的韃子!隻會對手無寸鐵的百姓逞凶!有本事真刀真槍跟義軍乾一場!”
陳慕之與葉兌交換了一個眼神,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憂慮。情況竟比預想的更凶險。元軍騎兵在外圍遊弋,他們這支帶著婦孺、行動不便的隊伍,目標顯著,極易成為砧板上的魚肉。
葉兌沉吟道:“退回宿州已無可能,且不說趙德懷是否會放過我們,宿州地處要衝,元將董摶霄下一步用兵於此的可能性極大,屆時我們糧儘援絕,便是死路一條。為今之計,唯有更加小心,晝伏夜出,借助山林掩護,儘快抵達濠州城下。隻要入城,便可暫得安全。”
陳慕之點頭讚同:“先生所言極是。我們沒有退路,隻能向前。鶯兒,趙大哥,接下來探路需倍加仔細,尤其留意大隊馬蹄印與遠處煙塵。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精神,隨時準備應變。”
眾人心中雖惴惴不安,卻也明白這是唯一的生路。隊伍再次啟程,行動愈發隱秘,專揀偏僻小徑、密林穿行,夜間才敢加快步伐,白日則尋覓隱蔽處歇息,生火也極為謹慎。饒是如此,遠處天際偶爾揚起的塵土,或是地平線上隱約傳來的悶雷般馬蹄聲,每一次都讓眾人的心懸到嗓子眼。
如此提心吊膽地又行了兩三日,眼看前方一道連綿山嶺橫亙,根據地圖與探路情報,翻過此山,便是濠州城所在的平原地帶。希望就在眼前,眾人精神稍振。
然而,就在他們沿著一條狹窄山穀,欲翻越山脊之時,前方突然傳來了激烈的喊殺聲、金鐵交鳴之聲以及戰馬淒厲的嘶鳴!聲音源自山脊另一側,正是他們預定的必經之路!
“有情況!”負責前哨的柳鶯兒如靈貓般掠回,壓低嗓音急報,“山那邊正在廝殺!聽動靜,規模不小!”
“快!所有人,立刻退入旁邊山坳!隱蔽!騾馬拴好,勿出聲響!”陳慕之當機立斷,指揮眾人迅速躲入旁側一處植被茂密、易於藏身的山坳。胡大海、趙六等人立刻拔出兵刃,護在婦孺身前,目光銳利地緊盯山脊方向。
眾人剛隱匿妥當,廝殺聲便愈發清晰,且正朝著他們所在方向移動。陳慕之與胡大海、柳鶯兒悄無聲息地潛至山坳邊緣,撥開灌木向下望去。
隻見下方不遠處的山道上,約二三十名丟盔棄甲、狼狽不堪的元軍,正被數量相當、頭裹紅巾的步卒奮力追殺。那些紅巾軍雖衣衫駁雜,兵器也算不上精良,但個個悍勇異常,利用地形不斷分割、包圍落單的元軍,刀砍槍刺,殺得元軍哭爹喊娘,屍橫遍地。
“是紅巾義軍!”胡大海眼睛一亮,壓低聲音,帶著興奮,“在痛宰韃子!”
柳鶯兒眼尖,忽指著幾個試圖策馬繞過戰場、向他們藏身山坳方向逃竄的元兵,急道:“慕之哥哥,你看!有幾個韃子騎馬往這邊來了!若被他們發現……”
陳慕之心念電轉,這幾個潰兵若逃過來,必暴露行藏,後果不堪設想。眼下,正是向紅巾軍示好、獲取信任的天賜良機!
“絕不能讓他們過來!”陳慕之果斷下令,“胡大哥,趙大哥,鶯兒,速去截住潰兵,務必拿下,生死不論!小心為上!”
“早就憋壞了!看俺的!”胡大海低吼一聲,如同猛虎出柙,提著那根經張三豐點撥後更顯威勢的鐵尺,率先衝出。趙六腰刀出鞘,身形如電,緊隨其後。柳鶯兒更不怠慢,短棍在手,施展愈發精妙的輕功,幾個起落便迂回到潰兵側翼。
那幾名元軍潰兵自以為馬快可逃生天,正亡命奔逃,忽見斜刺裡殺出三人,頓時魂飛魄散。胡大海勢大力沉,一尺便將當先騎兵連人帶馬砸得踉蹌倒退;趙六刀光如雪,專攻馬腿下盤,瞬間又放倒兩人;柳鶯兒身形飄忽,短棍專打關節要害,精準狠辣。三人配合無間,兔起鶻落間,便將這幾名逃竄元軍儘數解決,乾淨利落。
這邊的動靜立時引起了山下紅巾軍的注意。那為首的紅巾軍頭領見側翼突現生力軍,身手不凡,瞬間解決了逃敵,先是一驚,隨即明白是友非敵。他大喝一聲,指揮手下加緊攻勢,很快便將殘餘元軍全數殲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