付成怔了一下。那一刻他本能地想說“不麻煩”,卻被秦湛予那股不容置喙的氣勢壓了回去。
他看著那人從自己手裡接過大米,動作不算粗暴,但透著天然的排斥。
一種“這不該你來做”的意味。
空氣有幾秒的真空。
付成站在原地,似乎猶豫了一下,最終還是笑著說:“那……我先走了。”
“好,”顧朝暄抬眼,衝他點了點頭,“謝謝你。”
“沒事。”他擺擺手,語氣依舊溫溫的,“下次彆一個人拿重的。”
秦湛予單手提著那袋大米,指節因為用力泛白。
樓道口的風灌進來,吹散了煙氣,也吹亂了他眉間那層不易察覺的情緒。
付成走後,巷子一下安靜下來,隻剩遠處鍋碗瓢盆的回聲。
顧朝暄轉過身,伸手去接那袋米:“給我吧。”
他沒動。
手指卻微微收緊。
她又伸手,語氣淡淡的:“我自己拿得動。”
秦湛予抬起眼,視線從她的手一路移到她的臉上,神情不冷不熱,帶著燥意。
“拿得動彆人會給你送到家門口嗎?”
“……”有病一樣,顧朝暄擰了眉,“你來找我有事嗎?”
“作為公職人員,”他嗓音低沉,“關心一下轄區居民的生活狀況,有問題嗎?”
顧朝暄被他這一本正經的口氣噎了下,神情淡淡:“秦處長真敬業,連我這種外來務工都能輪得到關心。”
他沒理她:“轄區裡每個居民都該被關注。尤其是像你這種,生活有點困難的。”
她抬眼,冷淡地笑了一下:“我生活挺好,不用麻煩秦處長‘基層走訪’。”
堂堂領導乾部,不去關心深山的留守兒童,不去解決棚戶區的老舊改造,倒跑來她這破地下室門口,“關心居民生活”。
真是閒情雅致。
秦湛予不理她譏誚,目光落在她手上,看到那隻已經勒出紅痕的塑料袋帶子。
他蹙眉,不再多說,從她懷裡直接把菜袋子也奪了過去。
顧朝暄怔了一下,下意識去奪:“我自己來。”
他沒看她,隻道:“公職人員儘該儘的責任而已,不用感謝。”
說完,提著米和菜,徑直往她那間地下室走去。
顧朝暄原本被他那一連串冠冕堂皇的話氣得不輕,正要開口譏一句“真儘責”,
可下一秒,視線落在樓道燈下那一片陰影裡。
地上放著幾隻禮盒。
並排三盒,包裝考究,顏色各異——
一盒暗金、一盒靛藍、一盒象牙白,印著不同的外文字樣。
光看紙殼的質地與印金燙邊的細節,就知道不是超市能買到的貨。
她認出來,那是進口的橘子禮盒。
西班牙ValenCia、意大利TarOCCO,還有日本愛媛果凍橘。
每一盒都精致得像藝術品,價格至少是她一周的工資。
她想起前幾天在那家小館,他嫌她買的橘子太酸。
一句“甜嗎?”讓她心中無比的冒火。
這又是存了什麼心思?
秦湛予站在牆邊,手裡還提著那袋米跟蔬菜,靜靜等她開門。顧朝暄走上前,開鎖,推門進去,昏黃的燈光亮起。
他跟著進去,把米和菜放在桌上。桌麵窄,幾乎被塞滿了。
她提著那三盒橘子,猶豫了一下,也放到桌邊。
一時間,那些禮盒在這逼仄的地下室裡顯得格外突兀。
秦湛予站在那裡,神情很淡。片刻後,他抬起眼,看著她:“你還沒吃飯,對吧?”
顧朝暄手裡還在解袋子,沒抬頭:“對啊,怎麼了?”
他捏了捏眉心,疲憊地歎了一口氣:“也做我一份,我睡一會。”
說完,徑直走過去,低頭看了眼那張靠牆的鐵床——床單平整乾淨,棉布被疊得規整。
他沒有征詢,直接坐下,解開襯衫袖口,動作很慢,隨後仰頭靠了上去。
顧朝暄怔了怔,反應過來時,他已經閉上了眼。
“你躺我床上乾什麼?”
他沒有睜眼,手臂抬起遮在額前,語氣懶懶的:“眯一會。”
顧朝暄有點無語,又有點惱火。
“秦湛予,你去你住所睡去,這兒不是你休息的地方。”
他沒動,聲音低啞,仿若隔著一層厚霧傳出來:“我曾經也讓你睡我床上幾天。現在還我,怎麼了?”
“……”顧朝暄氣得直吸一口氣,拽他衣袖:“起來!”
他沒動。
他整個人陷在那張舊鐵床上,姿態鬆散,襯衫半敞,袖口散著,冷白的燈光落在他側臉上,把眉骨的陰影壓得更深。
“秦湛予!”她又喊了一聲。
他隻是微微皺了皺眉,沒睜眼:“彆吵。”
顧朝暄徹底被他氣笑了,抬手在他胸口拍了一下,不輕不重:“你彆太過分!”
那一下落在他身上,衣料下的肌肉一緊,微微起伏,沒什麼反應。
他像真睡著了。
她看著他那張帶著倦意的臉,氣勢漸漸消下去。
真是服了。
隨即,顧朝暄氣呼呼轉身去廚房。
鍋碗瓢盆叮叮當當地響起來,油的氣息在狹小的空間裡彌散開。
……
秦湛予沒真睡,但也不想睜眼。
眼皮底下是昏黃的燈光,耳邊是鍋裡沸騰的聲音。
那種日常的、平凡的生活氣息,讓他心裡生出一種久違的安靜。
他是真的累了。
江渚近兩年在上麵的報告裡,被歸為“典型問題區”。
港口項目資金流向不明,地方招商存在虛賬,幾個大項目的土地批複和審批鏈條上,環環都有灰色痕跡。
中央督察組下了幾道函,點名江渚的財政與建設局。
於是,他被派下來。
名義上,是“代表部委下屬調研組全麵了解地方項目執行情況”,帶隊入駐江渚市委辦公室。
實際上,誰都知道,這種任務不屬於輕鬆一類。
他得查錢、查人、查文件。
那些卷宗和會議紀要像沾了泥的麻線,越理越亂;每次去市政樓,他都能感覺到那種“笑裡藏鋒”的迎合。
更何況,這次江渚的問題不是孤立的。牽扯到的,不止一個地方部門。
上麵催得緊,北京那邊幾乎每兩天一通電話,問“進展如何”“材料什麼時候上交”“能不能結項”。
他白天在會議室裡聽彙報,晚上回公寓一個人整理筆記到淩晨,幾乎沒睡過一個整覺。
一張表格、一份招標文件,他要翻上十遍。
偶爾抬頭,窗外江渚的夜總是一樣的。
潮濕、壓抑,街燈昏黃,如同蒙了一層霧。
他從沒想過會在這種地方遇見她。
在此之前,他打算著儘快結案、回北京。
任務一結束,他就能交報告、脫身,回去繼續原來的節奏。
他的人生向來有條不紊,不容浪費一分時間。
可現在不同了。
他知道她一個人留在江渚。
知道她住在那間陰潮的地下室,晚上下班要走過一整條黑漆漆的巷子;知道她靠那點火鍋店的工資糊口,連買橘子都要算價錢。
他就開始猶豫。
報告寫到一半,他盯著屏幕上那行“本次調研工作基本完成,下一步建議——”的字,遲遲落不下句號。
每一次要簽字提交前,他都莫名地拖延。
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