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剛說完,他餘光瞟到門口動靜,眼睛一亮:“哎——顧朝朝,來,賞臉駕到。”
顧朝暄手裡那瓶酒往上提了提,算是回應。
風從身後吹過來,把她外套下擺掀了下,又很快壓回去。
她順手把門帶上,鞋跟踩在露台的水泥地上,發出不重不輕的一聲響。
燈光順著她的輪廓掃下來。
她今天沒特意打扮,簡單一件高領毛衣配呢子大衣,頭發在後麵束成馬尾,耳邊那隻小小的金色耳釘被燈一照,晃了一點細微的光。
她往前走了兩步,視線才真正從場地的整體落到烤爐那邊的人身上。
她不知道自己是先看見那條圍裙,還是先看見他伸手翻串的時候,腕骨那一小塊泛著微光的皮膚……被火光映出來,顯得比那日會場裡更活著一點。
心裡原本排得密密麻麻的一堆工作事項,在那一秒被人拿起來輕輕抖了一下,有幾頁從夾層裡滑出來,飄到腳邊,暫時看不見了。
“我就知道你會帶酒。”邵沅已經把生蠔丟一邊,三兩步走過來接她手裡的瓶子,低頭看了一眼標簽,“不錯啊,這預算,LeXPilOt融資情況看著可以。”
“周隨安送的樣酒。”顧朝暄笑了一下,“我幫忙解個壓。”
“怎麼回事啊?他在追你嗎?”
聞言,烤爐那邊的動靜很輕地頓了一下。
陸崢正低頭翻串,睫毛一掀,像是被什麼詞拽了一下,目光順著風聲往這邊掃過來。
顧朝暄也看過去,正好跟那視線撞上。
火光往上一竄,把他側臉那道已經淡下去的淤青烘得更明顯了一瞬,又很快被煙霧蓋住。
她裝作沒看見,笑了一下:“你想多了,是樣酒我幫忙試,順便蹭個免費倉儲。”
一句話,把曖昧的調侃利落地撥到正經生意上去。
邵沅“嘖”了一聲:“行啊,顧朝朝,嘴上抹油的功夫一點沒落。”
他說著已經抱著那盤生蠔往另一邊走,“我下去拿個碟子,你們先看著火,彆把我好不容易剝開的全糊了。”
人一走,露台上立刻安靜不少。
炭火“劈啪”炸開幾聲,油花落到炭上,冒起一陣帶著香味的白煙。
頭頂的小燈泡一閃一閃,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細長。
顧朝暄把酒瓶放到折疊桌上,解開大衣一顆扣子,袖子往上推了推,走近烤爐:“有什麼要幫忙的嗎?”
陸崢偏了偏身,把刷醬的刷子遞過去:“你幫我刷醬,我看火。”
木柄從他掌心滑到她手裡的一瞬,指尖隔著那一層溫度輕輕擦過,各自都似什麼都沒感覺到。
“這一排再多刷一點。”他低聲提醒,“風大,很容易乾。”
“知道。”她垂著眼回答,毛刷蘸了醬,小心地挨著肉串一寸一寸刷過去。
醬料在火光裡泛著油亮的光,香氣被風一帶,順著露台邊緣散開去。
兩個人一左一右站著。
烤爐前的節奏一時安靜下來。
炭火往上躥了一下,又被陸崢用夾子壓回去,火苗乖乖伏在烤網下,發出一陣悶悶的“滋滋”聲。
“你這醬配方是自己調的?”顧朝暄隨口問。
“半抄半改。”陸崢說,“不知道邵沅從哪家店偷來的配料表,我把鹽減了一半。”
顧朝暄“嗯”了一聲,沒再多問什麼,毛刷有一下沒一下地刷過去。
風從側麵吹來,火光被壓扁,再慢慢鼓起來,把兩個人的影子推遠了一點。
露台門口又響起動靜,是樓道那邊的腳步聲,踩在鐵梯上,有節奏地“噠、噠”往上走,混著女人清亮的笑。
“我說你這個樓,沒有電梯簡直是對高跟鞋的犯罪。”門把手被人一把擰開,帶著笑音一起闖進來,“巴黎人天天這麼上下爬,也是腿練出來的吧。”
邵沅先一步探進半個身子:“誰讓你非得穿這雙?”
說著,人已經進了門。
他一隻手拎著一大盤已經洗好的生菜,另一隻手虛虛護在身側那個人腰後,怕她踩著門檻。
那個人大衣敞著,裡麵是一條亮色的絲質襯衫裙,腳下細高跟踩在水泥地上,敲出很乾脆的聲響。
頭發大波浪隨意披著,眼尾畫得挑挑的,一進來就被頭頂那串小燈泡鍍了一層暖光。
香水味先一步撲過來,不是那種溫柔花香,是帶一點辛辣的木質調,明目張膽地往人鼻腔裡鑽。
顧朝暄認得她。
因為邵沅的關係,吃過兩次飯。
舒虞。
“顧小姐。”舒虞的聲音帶著點上揚尾音,顯得很熟絡,卻又踩在一個剛剛好的距離上,不近也不遠。
顧朝暄微微點頭:“舒小姐。”
舒虞把圍在脖子上的絲巾扯下來,隨手搭在邵沅胳膊上,目光才慢半拍地往烤爐這邊掃過去。
視線落到陸崢身上。
他正低頭翻烤架上的肉串,圍裙係得規規矩矩,袖子還卷在小臂處,手腕上那道淡青在燈光下隱約能看見一點。
舒虞明顯愣了不到一秒,嘴角就勾起來,扭頭衝邵沅笑:“這就是你那位老朋友啊?”
“對。”邵沅順著她的話笑,語氣裡全是得瑟,“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啊——這是我哥們,陸崢。”
他又偏頭衝身側的女人一挑眉:“這就是我女朋友,舒虞。”
話說得一點不拐彎。
陸崢手上還夾著一串肉,聞聲抬眼,衝舒虞點了下頭,禮貌開口:“你好。”
“你好。”舒虞同樣笑著,眼尾彎著,語氣也不見多熱絡,“久仰大名。”
簡單兩個招呼,把該有的社交流程走完。
炭火“啪”地炸了一下,油星濺到烤網邊緣,發出一聲悶響。
邵沅瞟了眼烤爐,想起什麼似的,衝顧朝暄擺擺手:“你十指不沾陽春水的,彆在這兒跟我們亂折騰了。跟舒虞進去屋裡待著,暖和。”
顧朝暄正在給一排肉串收尾,聽見這話,笑了一下,頭也沒抬:“誰說我十指不沾陽春水?”
“啊?”邵沅愣了,“難不成,你還會做菜?”
“怎麼?”她終於抬眼看過去,淡淡地,“會做菜很稀奇?”
邵沅被問得一噎,“不是……在我印象裡,你連微波爐熱飯都嫌麻煩的。”
舒虞在旁邊看戲,笑著插了一句:“那說明顧小姐現在生活自理能力升級啦。”
陸崢手裡的夾子停了半秒,目光很短暫地在顧朝暄臉上停了一下,眉骨微微壓了壓。
那一瞬間,心裡什麼東西被揪了一下。
以前那個連“先放油還是先放菜”都能問錯的人,如今,會做菜了。
“會做什麼?”他沒忍住,低聲問了一句。
“簡單的都行。”
“會做可樂雞翅嗎?”
“……應該可以。”
“今晚沒材料,要做,下次提前說一聲,我去買。”
他說得很自然,“你做,我打下手。”
“……”
邵沅插嘴:“……真的假的啊,顧朝朝?”
顧朝暄無語,把刷醬的碗往邊上一挪,語氣輕輕的:“要不要給你們露兩手?”
邵沅立刻接上:“那敢情好啊,我還沒吃過顧姐你親手做的飯呢,我要當第一個。”
顧朝暄“嗯”了一聲,嘴角沒什麼起伏,心裡忍不住哼了一句:
第一個早就有人當過了。
秦湛予那張英俊的臉從記憶裡浮上來,帶著某一頓簡陋晚飯桌上的光影,一閃而過,被她很快壓回去。
……
小折疊桌被拖到露台中間,傘架撐開,傘布把上方的燈光擋了一層,剩下的暖光順著傘邊緣灑下來,把桌麵鍍得一圈圈泛黃。
四個人各自拉了椅子坐下。
盤子裡是剛出爐的肉串、牛排、烤蔬菜,生蠔旁邊配了檸檬和一點粗鹽,麵包切成小片堆在竹籃裡,黃油被烤得微微發軟。
邵沅把紅酒開了,嘩啦一聲倒進每個人杯子裡:“來來來,先喝一杯壓場子。”
玻璃杯在傘下碰成一圈,“當”地一聲輕響。
“這一杯——”邵沅仰頭看了一眼露台外頭零零星星的燈,“提前祝各位聖誕快樂。”
“聖誕快樂。”舒虞接得很自然,杯子往中間一遞。
“聖誕快樂。”顧朝暄杯沿一碰,指尖被杯壁的涼意一蹭,才覺得今晚風確實有點冷。
陸崢最後一個抬杯,視線在她那邊停了一瞬,又若無其事地收回來,嗓音壓得很低:“聖誕快樂。”
紅酒下去,先是一陣涼,再往下,才有一點慢慢鋪開的熱,順著胸口往外散。
傘下的空氣很快被酒精和烤肉味撐得暖乎乎的。
“你少喝點。”舒虞用叉子點了點邵沅的杯子,“待會兒又要說頭疼。”
邵沅順嘴應好,一邊說一邊起身去旁邊的盤子裡夾蝦,“來,虞大小姐,今兒給你表演一條龍服務。”
他把盤子挪到自己這邊,動作倒是利索,蝦殼一層層剝開,指尖沾了點湯汁,他嫌棄地在紙巾上擦了擦,又認真地把蝦仁放到舒虞盤子裡:“張嘴。”
“幼不幼稚?”舒虞嘴上嫌棄,還是很配合地往前微微一探,咬走一塊蝦,笑意從眼尾一路漾到唇角,“行啊,徐總,手藝可以,勉強給你個paSSinggrade。”
“過了就行。”邵沅得了誇,立刻又去剝第二隻,嘴上還不忘嘚瑟,“看見沒,顧朝朝,什麼叫模範男友?以後找男朋友就找我這樣的。”
顧朝暄白他一眼。
隨即認真跟生蠔較勁,沒怎麼注意另一邊的膩歪。
刀子落在盤子上“當、當”兩聲,切出來一小塊,邊緣已經微微涼了。
“這個彆放涼了,趁熱吃。”
她正要往自己盤裡撥,旁邊忽然伸過來一隻叉子。
陸崢把烤得剛剛好的那幾小塊牛排從烤盤那邊撥過來,一塊塊規整地挪到她那一側盤子裡。
肉麵上還帶著一點亮亮的油光,剛好五成熟,切開能看到中間一圈淺粉。
“……謝謝。”
……
杯子裡換成了熱的。
邵沅從樓下廚房拎上來的熱紅酒,裡麵丟了幾片橙子和肉桂,暖氣從掌心一點點往上竄。
露台的桌子已經撤了大半,兩台小炭盆挪到角落裡,火星壓得低低的,隻偶爾“劈啪”炸一聲。
陸崢和邵沅在那邊收拾殘局,一個刷烤網,一個把盤子摞好,話不多,動作卻有種默契的節奏。
“嘖……你們三個少年時代,”舒虞端著杯子,看了看那邊兩個背影,忍不住壓低聲音,“應該很不平凡吧?”
顧朝暄被她問得一愣,杯子在指尖轉了轉,笑意慢慢浮上來:“不平凡倒也談不上,就是比較……不省心。”
她頓了頓,從一堆陳年舊照片裡抽頁:“我是惹禍精,邵沅也是。我們倆總惹事、打架、被叫家長。”
“我跟邵沅一樣,家長總是‘忙到走不開’,十有八九到不了位,最後都是陸崢……在屁股後麵給我們兩個收拾爛攤子。”
舒虞挑挑眉:“看不出來。邵沅打架我相信,他一直是這樣的——”
她打量了顧朝暄一眼,“你倒不像。”
“哪兒不像?”顧朝暄笑,眼睛沒完全對上她,視線越過傘沿落到不遠處那兩個身上。
陸崢把烤網刷完,抬手衝邵沅拋了條毛巾。
邵沅沒接住,毛巾掉在腳邊,他罵了一句什麼,彎腰撿起來,順手往陸崢身上胡亂一丟。
動作太熟了,宛若重複了很多年的某個片段。
顧朝暄握杯的手指收緊一下,慢慢鬆開。
“初二那會兒,”她隨口似的開口,聲音卻不自覺壓低,“操場邊上有棵特彆大的槐樹,下麵一到放學就全是男生堆著打球。邵沅愛起哄,隔三差五就跟彆的班吵起來。”
“有一次吵著吵著,他真動手了。對麵那小子也不慫,兩邊一塊兒滾到看台底下去,鼻血全流出來。”
她笑了笑,“我當時站在邊上罵人,結果順帶被記了個過。”
“陸崢呢?”舒虞打斷,“聽起來不像會去打架的。”
“他當然不會。他那時候就那副樣子——他們班級的班長、年級前幾,卷子一發下來永遠不麻煩老師改……”
她慢慢回憶,“可每次我們被叫家長,最後推門進辦公室的,都是他……拿著一張家長簽好字的紙,說叔叔阿姨太忙,他是代為溝通的監護人。”
舒虞被逗笑:“這麼早就當上監護人了?”
“嗯。”顧朝暄點頭,“老師罵完我們,他再給老師道歉,說以後會‘多注意勸導同學’,說得一本正經的。”
她頓了頓,嘴角彎著:“結果第二天,邵沅照樣去操場跟人搶場地。”
舒虞“噗”一聲:“那你呢?你乾嘛?”
“我?”顧朝暄想了想,“我就……在旁邊遞紙巾,順便記仇。誰敢罵他們,我把名字一條一條記下來。”
風吹過,傘沿輕輕抖了一下,燈影在她眼裡晃了晃。
“高中的時候更誇張。”她又道,“有一次月考,我跟邵沅為了出去看一場演唱會,提前算好了時間,考完物理就往外跑,結果考場門口撞上教導主任。”
“然後呢?”
“然後又是陸崢收拾。他在我們老師的辦公室裡站了半小時,替我們解釋,說是‘對考試安排有誤解’,說我們壓力大,想透口氣。”
“主任最後沒處分我們,隻扣了操行分。”她低聲笑了一下,“但陸崢那次一星期沒理我們兩個。”
“聽起來……”舒虞慢慢啜了一口熱飲,斟酌著詞,“挺熱鬨的。”
“是挺熱鬨。”
她視線落在不遠處。
邵沅已經把盤子摞好,正一邊擦手一邊跟陸崢說著什麼,表情裡依舊有年輕時候那種沒個正形的笑;
陸崢側著身聽他,低頭收拾烤爐,偶爾抬眼回應一句,眼神平靜得多,可有一瞬抬頭時,那種“習慣性收拾爛攤子”的神色還是會露出來一點。
隻是再也不是教導處門口、操場邊上的少年,而是兩個人早已各自走遠的而立男人……穿著剪裁利落的襯衫和大衣,在巴黎的夜裡刷著烤網,討論的話題從“下周聯賽”變成了“下個項目”。
顧朝暄忽然有點分不清,是自己站在現在,看過去,還是當年那個紮著馬尾、校服外套敞著的女孩,在擁擠的走廊裡回頭,看見他們兩個並肩往辦公室走。
許多東西都變了。
城市變了,語言變了,連他們聚在一起吃飯的地方,都從學校旁邊的蘭州拉麵,換成了巴黎樓頂的小露台。
隻有某些角色,好像沒變……
有人照樣衝在前麵惹禍,有人照樣在旁邊拎著一堆爛攤子,沉默地跟在後頭。
“怎麼了?”舒虞察覺到她走神,偏過頭看她,“突然這麼安靜。”
“沒什麼。”顧朝暄回神,笑了一下,把杯子往手心裡捂緊,“就是在想——”
“想什麼?”
“想我們那時候,真是一點都不認識事兒。以為長大以後,還是會一直這樣吵吵鬨鬨地在一起。”
風從傘沿外麵繞過來,吹亂了一點她鬢邊的發絲。
她抬眼看了看那兩個忙碌的身影,又很快收回目光,把杯口湊近唇邊,遮住了眼底那一瞬的酸意。
“現在想想,長大這件事,還是挺不講道理的。”
舒虞聽著她說完。
“聽上去挺不講道理的,但也挺正常的。”
顧朝暄偏頭看她。
“誰小時候不覺得,長大了大家都還在原地啊?可人就是會變的呀。有人留在原地,有人往前跑,有人繞一大圈又繞回來了。”
她頓了頓,眼神朝不遠處那兩個男人飄了一下:“有一點你剛才說對了——你們確實挺不省心的。”
顧朝暄被她逗笑:“謝謝誇獎。”
“我說真的。”舒虞收了點玩笑的勁,“你看,你和邵沅,現在都挺好的。能出來留學,有事業、有朋友,在巴黎樓頂喝熱紅酒吹風。”
“至於他——”她又瞟了一眼陸崢,“從前是幫你們在教導處收拾爛攤子,現在是幫你們刷烤網、烤牛排。”
她聳聳肩:“角色好像也沒變太多。不講道理的是時間,可有些人……還是挺講道理的。”
顧朝暄垂下眼,看著杯子裡那幾片橙子,沒說話。
“而且,”舒虞慢慢補了一句,“有的人,不是在你身邊就代表沒走散。有時候是繞了好大一圈,才敢重新走回來。”
這話說得有點過於“人生導師”,她自己也覺得好笑,輕輕“嘖”了一聲:“算了,我一個旁觀者,說這些有點瞎操心。”
顧朝暄被她逗回來,笑意終於真切了一點:“但說得還不錯。”
“那你得付谘詢費。”舒虞揚眉,“比如,多給我介紹兩個好項目。”
“行。”顧朝暄點頭,“回頭給你看個pipeline。”
“這還差不多。”舒虞端起杯子跟她輕輕碰了一下,“不管怎樣嘛,顧小姐,大家都在往前走,你也彆總站在原地看後視鏡。”
顧朝暄“嗯”了一聲,聲音很輕:“我知道。”
“剛才那些話……謝謝。”
舒虞笑:“彆跟我這麼客氣,我這邊感情線已經夠複雜了,再接你一個案子,怕是要加班。”
露台那邊刷烤網的聲音小了下來,盤子摞在一起,碰撞出幾聲悶響。
“那我先去管我的甲方了。”舒虞衝她眨眨眼,“不然待會兒某人又要吃醋。”
她端著杯子站起身,踩著高跟鞋“噠、噠”地朝兩個男人那邊走過去,聲音漸漸融進他們的笑談裡。
傘下隻剩顧朝暄一個人。
風從傘沿外掠過來,吹得暖燈輕輕晃了晃。
她把杯子捧在手心裡,呼出的氣在杯口聚成一層很薄的霧,心裡那股剛被翻起來的酸意又慢慢沉下去一點,仿佛回到水底。
……
收拾完烤架,邵沅遠遠朝她看了一眼:“我下去拿點水果。”
“我幫你。”舒虞立刻跟上,“順便檢查一下你剛才有沒有偷懶。”
兩個人一前一後往露台門口走,臨出門前,舒虞還回頭衝顧朝暄晃了晃杯子,做了個“等會兒見”的口型。
門在身後帶上,露台的動靜一下子安靜下來。
隻剩炭火偶爾炸開一兩聲,還有城市遠處模糊的車流聲。
顧朝暄把杯子放到一旁小矮桌上,抬頭望了一眼天。
冬夜的雲層壓得低低的,看不見星星,隻能看見對麵樓裡零散亮著的窗——每一格燈光裡,大概也有彆人的故事。
腳步聲從一側傳來。
不像邵沅那種沒輕沒重,也不像舒虞的細高跟,很安靜,帶著一點熟悉的節奏。
她沒回頭。
直到那道影子停在傘下,擋住了一部分燈光,她才側過臉。
陸崢手上拿著塊剛擦完的乾布,一隻手隨意插在大衣口袋裡,圍裙已經解了,垂在一隻手腕上。
“冷不冷?”他先說的,是一句很普通的話。
“還好。”顧朝暄回,“有這個。”
她抬了抬被他換成熱飲的杯子。
陸崢看了一眼,嗯了一聲,像是確認了她確實不打算回屋。
他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,姿勢比剛才刷烤網的時候放鬆了不少,卻又不是那種完全鬆懈的懶散,背還是微微直著,習慣性保持著一種“隨時能起身去處理什麼”的狀態。
短暫的安靜。
風從傘布上掠過去,帶起一點細微的摩擦聲。
“剛剛……”他開口,又頓了一下,“你們聊了挺久。”
顧朝暄“嗯”了一聲:“女生聊天,話多,很正常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側頭看她一眼,目光落在她臉側那縷被風吹亂的發絲上,“我隻是……看你,後來好像有點不開心。”
“我有嗎?”她笑了一下,“可能是風大。”
他沒接這個輕描淡寫的借口,沉默了幾秒,驟然很直接地說:“對不起。”
顧朝暄一愣:“……什麼?”
陸崢的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扣了一下。
“我不知道我媽去找過你。”他盯著露台邊緣的燈,“對不起。”
顧朝暄的心臟在胸腔裡輕輕一頓。
她很快彆開視線,唇角勾了勾,笑意掛上來,有點空:“阿姨沒說什麼。那些事我早就不記得了。”
“朝朝。”
他輕輕叫了她一聲。
那一聲出口的時候,有些一向收得很好的東西,被連根扯開了一點縫隙,原本的形狀隱約露出來。
陸崢把手裡的布隨手擱在一旁,指尖在椅子扶手上緩慢摩挲了一下,像是在壓什麼情緒:“不管她說了什麼,你都彆往心裡去。”
“我真沒往心裡去。阿姨就是來看看我,順便關心我姥爺的情況。”
陸崢卻很清楚,曲映真一貫不是會當麵翻臉的人。
她懂得控製分寸,話從來不往明處砸,隻愛拐著彎,裹在“為你好”和“長輩關心”裡,一句句慢慢往人心口紮。
又是一小段沉默。
“朝朝。”
語氣很認真,讓她不得不抬眼,與那雙眼睛對上。
燈光從側上方落下來,把他眼底那一圈暗色映得很清楚。
裡麵有緊張,有克製,也有一種她很久沒在他身上見過的、近乎倔強的篤定。
“我是特意來巴黎找你的。”
他一字一句地說,“不是順路,不是因為順便。是我想清楚了之後,費儘心思來這裡的。”
顧朝暄蹙眉。沒插話。
“過往那些年,是我太懦弱,也太自私了。明明知道你怎麼想,卻一直當看不見。”
“陸崢——”
“對不起。”他打斷她,語氣很平靜,帶著一點發緊,“那時候,我總覺得你應該站在更好的位置上,我再開口才算對我們彼此負責任。
朝朝,我喜歡你。
如果你還有一點點餘地……我們試試……不是回到以前那樣,是換一種方式,好好走一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