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頭屋裡的笑聲又高了一陣,很快往院子這邊湧過來。
小小的一團影子先衝出門檻,鞋底在青磚上一蹬一蹬,是被人放出來“透氣”的餃子。
她先順著廊下一圈人影找了一圈,一眼看見陸崢,眼睛亮得像被燈光點了一下,奶聲奶氣地一路小跑過來,撲到他腿邊,仰頭舉著手臂:“UnCle——抱抱——”
她英文發音帶著小孩特有的糯氣,尾音拖得長長的,聽得人忍不住想笑。
陸崢低頭,看見那雙仰著的眼睛,指間那點壓得死死的力道不知不覺鬆下來,把煙在身後石欄一按,彎腰把人抱了起來。
餃子整個人順勢掛在他身上,小手很自然地勾住他脖子,軟乎乎地貼過來,臉頰蹭了蹭他的下巴,眼珠子滴溜溜一轉,又開始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認真發問:
“UnCle,你什麼時候帶一個小嬸嬸回來呀?我想要妹妹。”
奶聲奶氣的追問還在往上躥,帶著一點對未來一無所知的熱烈和天真,把大人世界裡那些被層層折疊過的東西照得有些刺眼。
廊下短暫地靜了一瞬。
陸祁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,笑罵了一聲:“你這小丫頭片子,話怎麼這麼多?”伸手要把人接回去。
餃子扭著身子躲開,死死往陸崢懷裡鑽,一雙眼睛還牢牢盯著他,等答案。
陸崢低頭,與那雙烏黑亮晶晶的眼睛對上。
那是一種很惱人的乾淨,什麼算計都沒有,隻有“想不想”“開不開心”“要不要”的直線邏輯。
他能感覺到自己原本繃著的一點勁兒,被這種乾淨一寸寸剝掉。
沒有順著那句“帶小嬸嬸回來”往下接,也沒有給出任何曖昧的承諾。
隻是看著她,唇角慢慢勾起一點極淡的弧度,把語氣壓得很輕、很平:“妹妹這事兒,得你爸爸去想辦法。”
餃子似懂非懂地“啊?”了一聲,想了兩秒,仍不死心,小眉毛皺著,又奶聲奶氣地補了一句:“可是我喜歡UnCle的妹妹。”
這一句把剛剛才略略平下來的水麵又扔進了一顆小石子。
陸祁被她噎得一樂,抬手在女兒背上輕拍了一下:“你倒會挑人。”
陸崢低低地笑了一聲,那笑意淺得看不出來,被她不合時宜地戳中了什麼早就被他自己壓到很深的地方,又被他迅速按回去。
他抬手替她把歪掉的小發卡扶正,指尖掠過那顆圓乎乎的腦袋:“UnCle負責現在,妹妹這種事情——以後再說。”
對一個孩子而言,“以後”是個足夠遙遠、又足夠好哄的時間單位。
她暫時被這句話糊弄過去,雙手搭在他肩上,已經開始被屋裡人招呼吃水果的聲音吸走注意力。
陸祁見狀,順勢把人從他懷裡接回去。
小姑娘手臂還本能地勾著陸崢的脖子,在空中晃了兩下,才戀戀不舍地鬆開,回頭又衝他揮了揮手:“UnCle——”
陸崢也跟她揮手。
隨後把空下來的手收回來,指尖還殘留著方才那點軟乎乎的體溫。
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掌心,指節彎了一下,宛若確認什麼,又很快將那點情緒按回去,把手重新插進大衣口袋裡。
從屋裡傳來餃子的笑聲,她應該是搶到了什麼心儀的點心,軟乎乎地笑著叫了一聲“爸爸”,尾音拖長,小奶音往外蹦。
那點聲音隔著門板傳到廊下,莫名又在他心口落了一層。
沒人知道,有時候看見餃子這種年紀的小姑娘,他心裡那點防線有多不堪一擊。
小孩子軟軟糯糯地撲上來,叫一聲“UnCle”,把小手往他脖子上一勾,他就能很自然地去想……如果是他跟朝朝的女兒,會不會也是這樣一團?
會不會在幼兒園門口一邊磨蹭不肯進去,一邊偷偷往他這邊看?
會不會有一天站在學校操場上,舉著小喇叭念“陸崢,謝謝你來參加家長會”?
會不會在某個下雨天賴在他懷裡,說要他講故事,不肯睡?
這些畫麵來得快,也散得快。
屋裡又有人招呼敬酒,杯盞聲順著廊簷傳出來。
散席前,老太太拄著拐杖從主屋那頭出來,還堅持送了一段。
她精神頭兒不錯,聲音卻不可避免地帶著點老年人的發虛:“小崢,今晚就彆走了,在這兒住一晚,明兒再回去。你最近看著就瘦了,人不能總這麼熬。”
陸崢已經算不上“醉”,隻是那種被白酒和情緒一同醃過的發悶。
他起身扶了一把老太太,態度一如既往地溫和:“奶奶,明早還有個會,得回去看下材料。改天我單獨過來陪您吃飯。”
老太太皺了皺眉,嘴裡還念叨了兩句“工作也要有個度”,終究沒再強留。
老爺子坐在一旁,一直沒怎麼說話,隻在他告辭的時候抬眼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裡有不讚同,也有幾分看得太透之後的沉默。
唇線抿得緊,但始終沒出口攔他。
從院子出來,夜風迎麵打在臉上,酒意被凍得往胃裡沉。
車已經在胡同口等著,司機下車替他拉開後門:“陸主任,上車吧?”
“走吧。”他聲音不高,坐進後排,把安全帶扣上,整個人往椅背上一靠。
車燈一亮,胡同迅速被甩在後頭。
窗外一排排路燈拖成細長的光帶,腦袋卻越來越沉,胃裡那點被檸檬水和白酒攪在一起的東西開始不安分地翻騰。
起初隻是隱隱的惡心,往後開了不到十分鐘,那股翻湧突然凶了幾分,胸口一陣一陣發緊,酸水直往嗓子眼頂。
“前麵靠一腳。”他按了按太陽穴,聲音壓得很低。
司機愣了一下,立刻打燈靠邊,在路邊一個垃圾桶旁停下。
車門一開,冷風直灌進來。
陸崢下車,腳下有那麼一瞬間虛,他伸手扶住路邊的欄杆,低頭彎腰,對著垃圾桶猛地一陣乾嘔,緊接著胃裡的酒氣、檸檬水、還沒消化乾淨的食物一股腦兒往外衝。
嘔吐的聲音在空曠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。
喉嚨跟被火擦過一樣生疼,每下一次力,胸腔都跟著劇烈收縮,太陽穴突突直跳,眼前一陣陣發黑。
不知道吐了多久,時間被拉得極長。
直到胃裡已經幾乎吐不出什麼東西,隻剩下苦到發澀的胃酸,他才支著垃圾桶的邊緣,緩緩直起一點腰。
冷汗從背後滲出來,把襯衫黏在皮膚上。
他抬手胡亂擦了一把臉,掌心蹭過眼角,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,眼睛已經被嘔吐逼出了幾滴生理性的眼淚,混著汗水一道道往下滑。
司機站在一旁,有些擔心地叫了一聲:“陸主任,要不要去醫院看看?”
“沒事。”他嗓音啞得厲害,“喝多了。”
短短三個字,把剛才那一整場狼狽壓成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理由。
他又在原地站了半分鐘,讓心跳從失控的頻率一點點往下掉。
夜裡車流不多,遠處偶爾有車燈掃過,把他影子拉得很長,又慢慢縮回去。
等身體勉強安定下來,他才重新直起身,把領口扯鬆了一點,深吸了一口冰涼的夜氣,把胃裡和腦子裡剩下的濁氣一並壓回去。
“你先回去吧,我自己走走。”
司機還想再勸什麼,看他臉色發白,還是壯了壯膽:“陸主任,您一個人在外麵走,我心裡不踏實。要不我慢點開車,在後頭跟著,您累了隨時上車——”
話沒說完,陸崢已經抬腿往前走了。
路牙子不高,他一步邁下去,皮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出輕響,和遠處稀稀落落的車聲混在一起,很快被夜色吞掉。
冬夜的空氣涼得發硬,酒意被風一層一層刮開,人反倒越發清醒……
那種清醒不是舒服的,而是一種被逼著睜著眼,去看所有自己不願意麵對東西的清醒。
他往前走,沒刻意挑方向,隻順著馬路邊的行道樹一路過去。
樹影被路燈拉得很長,落在地上猶如一根根折斷的線,同他此刻的步伐一起,被風吹得有些發虛。
身後那台車並沒有走遠。
發動機低低的轟鳴聲隔著一段距離追上來,車燈壓得很低,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麵,既不敢太近,也不敢真走。
小李知道,今晚這架勢,誰要是真的把“陸主任一個人丟在路邊”當成合理選項,明天就可以直接卷鋪蓋走人了。
更何況——他親眼看見陸崢剛才蹲在垃圾桶旁邊,吐得連眼眶都紅了。
“陸主任,要不——”
車窗剛搖下來一點,想再試探著說兩句,被前麵的人突然停住了腳步。
陸崢原本走得不快,這一下硬生生頓住,仿佛有東西把他拽在原地,他肩線繃緊了兩秒,才緩緩轉身。
車燈在近距離下照得他臉色更白,薄唇抿得緊,眼尾那一點紅血絲還沒退乾淨。
他看著那輛車,視線一點一點往上抬,最終落在駕駛座後麵那一小截若隱若現的人影上。
小李被他這麼一看,心裡咯噔一下,“陸——”
“我讓你回去,”他開口,聲音比方才吐完那會兒還啞,帶著酒後壓不住的沙啞和極少見的暴躁,“聽不懂嗎?”
句尾生生一頓,像是在跟自己的克製較勁。
可下一秒,那根繃了一整晚的弦終於斷了。
“怕老子在路上死了,是不是?”
這一句罵出來的時候並不響,卻毫無防備地砸在空蕩蕩的夜裡。
平時會被他用來“削人”的那股力道,此刻全不見了,隻剩下一點被酒精和疲倦燒出來的狠勁,夾在字縫裡往外冒。
“老子”兩個字從他嘴裡出來,顯得有些突兀……他幾乎從不在外人麵前這麼說話,更不會在下屬麵前。
小李被嚇了一跳,手指不自覺收緊在方向盤上,他下意識就想道歉:“對不起,陸主任,我——”
“回去。”陸崢打斷他,眼神冷得生硬,“我走兩步就回家。”
話說到這個份上,已經沒有餘地。
小李咬了咬牙,“明白了。”
不敢再多嘴,隻好把車開走……卻也不敢真開太遠,心裡打定主意,到前麵路口停下,死死盯著後視鏡,確認那道身影往家那邊走了,再打電話去家裡報個平安。
車燈遠去,道路重新安靜下來。
風從高樓縫隙間穿下來,帶著一點金屬味兒的冷,讓剛剛被酒精燙得發燙的喉嚨又開始刺痛。
陸崢站在原地,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句“怕老子去死嘛”有多失態……
不是因為罵了誰,而是因為,他把自己那點連家人麵前都不願露出來的狼狽和倦意,實打實地砸到了一個下屬麵前。
可這一秒,他沒有像往常那樣,立刻去補一句“辛苦了”或者用一個官樣的笑把剛才的鋒利抹平。
他隻是深吸了一口氣,把那股還在往上湧的煩躁和惡心一並壓進胸腔裡,順著路燈一盞一盞地往前走。
……
那天是去邵家給邵沅補課。
城西那一大片園區裡,邵家的房子外表並不張揚,真正進門之後才看得出門檻:電梯入戶,挑高客廳,落地窗外是自家修得極講究的草坪和一小塊練習果嶺。
大理石地麵擦得發亮,牆上掛著幾幅價值不菲的油畫,桌上散著幾本英文商業雜誌。
作業本還沒攤開,注意力先被客廳裡那團軟綿綿的小東西搶了過去。
那是邵沅姐姐的兒子,剛三歲出頭,臉蛋圓乎乎的,穿著印有卡通熊的衛衣,剛從午睡裡被叫起來,眼眶還紅著,一看見陌生人就擰著眉,隨時準備大哭。
按照長輩的說法,這孩子挑人得很,對親生舅舅都不算多親近,卻鬼使神差地黏上了陸崢。
整個下午,他幾乎都蹲在客廳地毯上,陪著那團小東西搭積木、推小汽車、在沙發和茶幾之間“修路”。
小孩哭起來毫不留情,笑起來也格外爽快,撲到他懷裡的時候,手指抓得緊,眼神裡那種本能的依賴,不需要任何言語就能看懂。
同一個空間裡,有人被這種黏糊糊的熱情軟化,也有人被吵得頭痛。
顧朝暄那天就很典型。
她坐在單人沙發裡,作業本翻到一半,眉頭從頭到尾幾乎沒舒展開過。
對她而言,小孩是噪音源,是打斷思路的存在,是讓她一下午寫不完兩頁題目的罪魁禍首。
她那時心裡下了一個乾脆利落的判決……以後不要小孩。
覺得吵鬨、耗精力、毫無必要,是能躲則躲的“麻煩集合體”。
邵沅半開玩笑半讚同。
作為一個在家族生意邊上打轉、每天看項目看報表、對“傳宗接代”這件事毫無興趣的少年,他能理解這種厭煩:在他們眼裡,小孩意味著一種提前到來的束縛,而他們還遠遠沒活夠“不被束縛”的那幾年。
那天下午就這麼過去了。
邵家彆墅的光線在傍晚前變得柔軟,落地窗外的草坪被橫著的金色切了一層。
回家的路上,車裡很安靜。
顧朝暄靠在後排另一側,安全帶鬆鬆斜過肩膀,半邊臉被窗外的光影一明一暗地掠過。
她把校服外套團成一團墊在腦後,一條腿蜷著,鞋尖輕輕點著座椅邊緣,看著就一副“困得要睡又懶得睡”的樣子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她才懶洋洋地動了動:“陸崢,你很喜歡小孩子嗎?”
他從恍神裡收回來一點注意力,側頭看她一眼。
車窗外的光掃過來,把她眼尾那點略顯疲憊的紅暈照得很輕,又很真。
“還好。”
顧朝暄“哦”了一聲,又陷進自己那一點不合時宜的好奇裡。
邵家那團小孩整個下午都黏著他,她看在眼裡,又煩又不解,煩的是小孩吵,解不開的是陸崢居然一點也不嫌麻煩。
車窗外掠過一串燈牌,她的視線跟著移動了兩秒,才繼續問:“那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?”
這回他沒有立刻答。
高架橋下麵一層層的燈光交錯著往後退,他的視線落在遠處一塊模糊的廣告牌上,像隨意又像認真地想了幾秒,才開口:“女兒。”
輕描淡寫地給出一個答案。
她偏過頭來,眉毛挑著,似笑非笑:“為什麼?男孩不行?”
他想了想,聲音很低地笑了一下,帶著一點少見的直白:“男孩皮,欠揍。”
語氣裡沒有真嫌棄,更多是一種對未來預設的、帶點無奈的“職業病”判斷……他幾乎能預見,男孩會把家裡翻成天,會上房揭瓦,會試探一切邊界;而女兒,大概會在闖禍之後悄悄往他懷裡鑽,眼睛一眨一眨,軟聲叫一聲“爸爸”,把所有要說教的話堵回去。
這種畫麵感來得突然而清晰。
她被逗笑了,笑意沒真散開,隻在眼尾壓出一小點弧度,哼了一聲,把腦袋重新靠回窗上,不再繼續這個話題。
車往前跑,城市的燈一盞接一盞地從他們身邊掠過去。
……
陸崢一路順著主路往裡走,安靜的住宅區把城市的噪音隔得很遠,隻剩風灌進領口時那點冰涼的呼吸聲。
路燈一盞一盞拉長影子,他踩著影子往前,整個人看上去仍算挺拔,隻是步子比平時慢了半拍,肩線也比辦公室裡鬆了許多。
轉進自家那幢樓下的小花園時,他才抬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