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夜裡灌木修剪得齊齊整整,中央的長椅附近,立著一截纖細的人影。
手機屏幕的光在那人指間一閃一閃,把半邊臉照得有些虛。
楊淼。
她顯然沒料到,會看到這樣一個陸崢。
楊淼怔了兩秒,才反應過來,匆匆幾步迎上來,聲音不自覺壓低:“陸——陸主任?”
她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扶他胳膊。
陸崢眉心一皺,身體本能地往旁邊一偏,躲開了那一下觸碰。
指尖還殘留著方才扶欄杆時勒出的紅印,被冷風一吹,疼意更清晰,正好把那點酒後的暈和煩躁一並勾了上來。
他不喜歡她,至少談不上什麼好印象。
不是因為那場災難本身。
在最原始的因果鏈裡,她並無過錯,是那場暴行中最無辜、最赤裸的受害者。
可偏偏從她身上裂開的那一道縫,後來所有奔湧而出的禍事,都沿著這條縫一路蔓延:顧朝暄的介入、邵沅的驟怒、命運齒輪的錯位、年輕人以為能挽救世界的莽撞與正義——全都從她的苦難裡滋生,卻最終落在了旁人的身上。
理性上,他明白這世界並不把禍事算得精準:
誰是源頭,誰是受害者,誰替誰償債,這些從來不是線性的公式。
情感上,他卻始終在某處隱隱結著一塊不願觸碰的硬結。
不是怨,也不是恨,而是一種更複雜、更深處的排斥……一種來自“旁觀者卻不能置身事外”的厭倦。
她的遭遇曾撕開過世界的黑暗,可真正流血的人卻不是她;
她得以遠走、重來,而留下的人卻被命運按在原地受罰。
他無法將這樣的不平衡歸咎於她,但也再難對她生出哪怕一分溫情。
這是人心的真相。
不是不懂“無辜”,而是懂得太清楚,所以更無力原諒。
楊淼顯然不知道他腦子裡這幾道彎,隻看到一個臉色發白、眼尾發紅的陸主任,和他那些年在各種會議室、簡報會和新聞畫麵裡乾淨利落的形象幾乎重合不上。
她把手收回去,有點局促地站在他麵前:“我剛好,路過這邊……”
話說到一半,自己也覺得牽強,聲音慢慢小下去。
樓下的風吹得人骨頭縫裡發冷,門禁燈在他們頭頂閃了閃,又亮起來。
陸崢抬眼看她。
“什麼事?”他問。
楊淼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,又很快握成拳,不知道往哪兒放,隻得攥在身側。
沉默了兩秒,她才低聲道:“我……要離開中國了。薑佑丞那件事……謝謝您。要不是您當時願意用我手裡的東西,一起把他往下拽,我現在大概也走不到這一步。”
她回國之後,他們之間所有的“合作”,一直都是這樣:利益擺在明處,籌碼一張張放在桌麵上,誰也不假裝清白。
楊淼垂下眼,看著自己鞋尖在地磚縫上輕輕蹭了一下,呼吸微微一緊:“我知道,您不喜歡我。但不管怎麼說……這幾年,是您給了我一次選擇站在誰那邊的機會。”
風從樓角繞過來,把她的聲音吹得有點散。
她隻好說得更直白一些:“所以,我今天來,是想請您幫個忙。”
“如果以後有機會見到顧朝暄,能不能替我跟她說一句:謝謝,也對不起。邵沅那邊也是。謝謝,也對不起。”
“我知道這些字從我嘴裡出來,挺可笑的。”楊淼苦笑了一下,“當年是我先被拖進那個局裡的,後來我又是那個最早上岸的人。”
“可不管怎麼說,能讓薑佑丞栽在自己種下的爛泥裡,我欠你們一聲謝謝;而從一開始,若不是他們願意替我擋在前麵……我現在大概連站在你麵前說話的資格都沒有。”
“原諒不原諒,我不奢望。”她最後補了一句,“反正就是謝謝你們。”
陸崢聽完,沒有立刻接話。
風從樓間拐下來,吹得門禁上那一圈冷白的燈光微微發晃。
楊淼站在那一小片光圈裡,眼睛一直望著他,在等他一個態度,或者一句哪怕很官樣的“我知道了”。
什麼也沒有。
他隻是目光在她臉上淡淡一掠,連情緒都懶得多停留,抬手摸了下門禁上的感應區,把卡往上一貼。
門鎖“滴”地一聲,輕輕彈開。
“這麼晚了,早點回去。”
他隻丟下這麼一句,聽不出褒貶,更談不上安慰,宛若出於多年養成的禮貌慣性,而不是給她的任何回應。
話音落下,他抬腳進了樓門。
合頁轉動,厚重的防盜門在身後合攏,把樓下那點風聲、人聲一並隔在外麵。
……
從上海回北京之後,他的公寓成了一個狹小卻完整的世界。
白天他照常出門,處理那些永遠有下一封的郵件和永遠開不完的會;她在屋裡整理論文、改材料,偶爾在窗邊發會兒呆,看樓下行人縮在羽絨服裡的樣子。
鑰匙轉動門鎖、腳步聲落進玄關的那一刻,日常重新接上。
外麵的北京冷風呼嘯,他帶著一身冰涼的氣息走進來,先是把外套搭在椅背上,下一秒人已經低下來,在她發頂、側臉、嘴角一一按過去,似乎要把所有在外麵壓下去的想念都按在這些極具體的觸感裡。
有時候是在廚房,她正端著盤子往桌上放,背後突然被人貼住,耳邊是低下來的一聲含糊的呼吸,唇順勢落在頸側或者下頜;有時候是在客廳,她彎腰撿落在地毯上的資料,肩胛骨那一塊忽然被手掌按住,人被半圈在沙發和他之間,轉過頭來時,幾乎下意識就接住了他落下來的那一下。
親吻被散落在這些再平常不過的碎片裡,次數多到她自己都懶得數,隻在某一刻猛然意識到,這種“被親得理所當然”的日子,已經悄悄把她從多年前那個總是繃著肩、隨時準備拔劍的自己,慢慢往一個更柔軟的方向拉過去。
他們一起過完了在一起後的第一個聖誕節,又陪他回秦家吃了一頓飯,很快就到了她啟程飛回巴黎的日子。
那天她回巴黎的航班訂在下午,冬日的太陽低低掛在天頂,連機場的空氣都透著一種遲疑似的暖意。
他們到得不算早,卻也絕不匆忙。
托運行李、過安檢前的走廊、候機區域的落地窗旁,每一步都被拉得很慢。
她站著等航班信息,他就站在她旁邊,不說話,手穩穩扣著她的手。
離登機口最近的那片玻璃前,他們停下來許久。
窗外的跑道風大,飛機尾翼的光在暮色裡一閃一閃。
他站在她身側,身體微微偏著,讓她可以靠上來,卻又不逼她靠。
她的額角貼上他肩膀的時候,他才輕輕吸了一口氣。
離登機還有半小時。
廣播開始一遍遍提醒候機的旅客,他完全聽不見似的,隻專注於握著她的那隻手,指尖一點點描過她指節的形狀。
直到她抬起頭,看向他。
她眼裡那一點想忍又忍不住的濕意,讓他胸腔像被人輕輕揪住。
他開口前先沉默了很久,“顧朝暄——”
她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他握著她的手更緊。
“你要好好吃飯,好好睡覺,彆喝冷咖啡,彆熬夜。”
這些話本該隻是叮囑,可從他口中說出來時,卻一寸寸壓在她心口,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緊迫。
他頓了頓,視線落在她眉眼間,像在確認她是不是聽得進去。
“還有……你得想我。主要是……記得想我,不能掛我電話、視頻。”
她呼吸輕輕一顫。
他低頭,將額頭貼上她的發頂,讓兩個人的呼吸短暫地合在一起。
這是他最深的一次擁抱,不急,也不藏,其間有著一點不舍,一點克製,更有一點他從不對彆人展露的脆弱。
登機提醒又響了一次,隊伍開始鬆動,人們陸續往前走。
他忘了時間似的,從大衣內側取出那個薄薄的絨盒。
沒有多餘儀式,他隻是打開,捧著她的手,把戒指一點點推上去。
戒指在她無名指根卡住的那一下,他停住了,指腹輕輕觸了觸她的皮膚。
然後,極輕極低的一句,不是命令,也不是誓言,而是一種誠懇到幾乎讓人心軟的請求:“顧朝暄,不許丟了。”
他慢慢抬眼,目光跟深海一樣沉穩,卻被光映得有一點紅。
“我等你。”
她的呼吸被這句話悄悄打亂,手指蜷了一下,把戒指護得緊緊的。
安檢口的隊伍開始往前,人群分開又合上。
她往前走一步,回身看他。
他沒有退,也沒有揮手,隻是站在那片光裡。
顧朝暄已經邁入隊伍,突然停下。
前麵的人往前挪一步,後麵的人輕輕提醒了一聲,她完全沒聽見一樣,轉過身來。
那一瞬間,所有離彆時該有的克製、該有的體麵、該有的“收住”……全都被她從心口推開了。
她快步走回他麵前。
秦湛予顯然沒料到,她會在這個時機、在這樣明亮公開的地方,忽然折回來。
顧朝暄沒有給他時間反應。
她抬起手,抱住他。
雙臂緊緊箍住他腰側,是一種幾乎用力到要把自己印進他骨血裡的擁抱。
下一秒,她踮起腳尖。
第一次——
不顧旁人目光、不顧場地、不顧自己一貫的理智與羞怯。
她主動把唇貼上他的。
不是輕的,是按住他不讓他後退的,帶點發抖的吻。
他怔了半秒。
然後整個人被她這一點突如其來的熱意擊沉,喉間像被什麼燒開,他抬手扣住她後腦,把她推得更近,呼吸壓在她嘴唇間,幾乎克製不住要把所有離彆的不舍都在這一吻裡咬碎。
周圍有人輕咳、有人移開視線、有人假裝沒看見。
她全然不管。
她隻管貼著他、呼吸在他唇間亂,越親越心慌,卻又越心慌越舍不得鬆開。
直到她被自己那點情緒逼得不得不緩一下呼吸。
她額頭抵在他下頜,“秦湛予……”
顧朝暄抬起臉,看著他,眼尾還帶著親吻後被磨出的濕意,睫毛顫了一下。
“你為什麼要送我蟲珀?”
秦湛予呼吸明顯頓住。
她盯著他,要從他眼底找出一種她這幾年一直沒敢細想的真相。
她其實早該問的——
可真正的答案,是到了那天夜裡,她才清晰意識到。
——那天跟他去秦家。
——閒逛他的房間。
——隨手翻起他書架一角的小木盒。
光線落下來,照在那一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蟲珀上。
一瞬間,她喉嚨像被什麼堵住。
那不是第一次見到它。
那是……很多年前,他們在悉尼打比賽獲獎時,他給她的額外禮物。
她當時太年輕,眼裡隻有陸崢,隻記得他把禮物塞進她手裡,說了一句:“給你留個紀念。”
回彆墅後,她打開盒子,看到裡麵躺著那枚琥珀……清透、價值離譜,但又不張揚的那種光。
她記得那一刻自己愣住了很久。
隻是後來太多事接踵而來,她把那枚蟲珀收進抽屜,再被轉學、比賽、生活不斷推著走——那段記憶被埋得太深。
直到那天在他的房間,她看到同樣的蟲珀安靜地擺在他房間的一角。
那一瞬,她忽然想起。
當時她還覺得,哪有主辦方腦子抽了,會拿這麼貴的東西當比賽額外獎勵。
此刻看著他,顧朝暄聲音有點發緊,卻在忍著:“你為什麼會把這麼貴的東西……送給我?”
她知道蟲珀的意義。
也知道它不是隨便送出的東西。
她甚至不知道,他究竟希望她從那份禮物裡讀懂什麼。
機場的燈在他們頭頂落下來,把兩人孤立在一塊安靜的光裡。
秦湛予看著她。
許久。
他的喉結緩慢滾了一下,像是在某種長久的克製裡做了一次讓步。
他抬手,指腹輕輕貼上她還微微紅著的嘴角。
聲音很低。
“因為我想留住跟你一起打辯論賽那個時刻。因為那是我第n次……怕你會走得太遠,遠到連我都再抓不到。”
怕她跟陸崢在一起,永不回頭看彆人一眼。
這句話落下的瞬間,世界安靜了一瞬。
像是他們之間這條線,被拉緊了許多年後——
第一次,被他說出口。
“顧朝暄,我比你想象的,還要愛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