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種聲線疊在一起,隔著玻璃,有點像他這幾年來回奔走在不同城市之間的生活,表麵連貫,內裡斷裂。
他走到花園儘頭的一截矮牆邊,背靠著欄杆站定。
手機屏幕亮起來的一瞬間,他順手瞄了一眼郵件列表,餘光卻先捕捉到聊天軟件上的一條未讀消息。
發件人是CéCile。
時間是二十分鐘前,配合著新加坡這邊剛開席那陣子最熱鬨的喧嘩。
他點開。
消息並不長,語氣卻比平時在董事會上更鬆弛一些。
大意是:明天她和顧朝暄要一起上歐洲一檔創業訪談節目,算是給LeXPilOt這三年做一個“公開版本”的複盤;
訪談提綱已經看過了,會從最初的idea講到現在的產品形態,中途難免要提到“第一個敢在&nSheet上簽字的人”,所以提前給他打個招呼——“謝謝你當年那一筆賭注”,順帶半開玩笑一句:如果節目播出的時候他剛好在歐洲,就請他喝一杯,屬於投資人版本的“慶功酒”。
消息後麵還附了一個壓縮包,是節目組事先發給她們的嘉賓資料與流程安排。
他沒有立刻點那個附件。
隻是盯著那幾行字,安靜地看了兩遍。
LeXPilOt。
這個名字在他眼裡已經不再隻是投資組合列表上的一個條目。
三年前,在香榭麗舍大道邊那間會所裡,CéCile穿著攻擊性很強的酒紅禮服,拎著一支稍稍有點顫的香檳杯把她們拉到他麵前時,他對這個項目的初始判斷極其冷靜……
賽道有前景,切口尚可,團隊組合有意思,法理和技術的交叉點夠尖銳,適合放一筆不算大的種子資金,看一看能否跑出原型。
那時LeXPilOt還隻是幾頁PPT和一份粗糙到可以被任何資深VC挑出十幾處毛病的財務模型。
後來,模型一版一版改,估值從CéCile開口的數字被他壓下去,再慢慢往上抬回一點;條款從Standard的模板被他改得更偏向投資人,再在她們據理力爭之下還回幾分——那是職業反射,也是遊戲規則的一部分。
&nSheet末尾寫上FOndSM的名字,心裡仍舊是以“高風險早期項目”的標準來衡量這筆投入。
可真正把某些東西悄悄改寫的,是之後一次次看似瑣碎的節點。
比如第一年冬天,巴黎那棟舊樓三層的暖氣壞掉,視頻裡他看見顧朝暄裹著一件大衣,手指凍得有些發紅,但仍然在白板前耐心地解釋她設計的那套“盲區風險”分類邏輯;
比如某次董事會前夕,CéCile在郵件裡冷靜地告訴他:“如果本季度不能拿下這家區域銀行,下半年我們會被迫裁掉一半技術團隊”,而他在電話那頭聽著她的聲音,判斷那不是創業者慣常的“賣慘”,而是真正站在懸崖邊緣的如實陳述。
他清楚地記得,自己在那次會上說的話仍舊不算好聽……質疑bUrnrate的控製,質疑她們在某些功能上過度追求“完美”……但最後投票時,他是第一個點頭同意讓FOndSM再追加一小筆,撐過那個最難熬的季度的人。
再比如,去年他們拿下第一個跨國集團的試點項目時,CéCile在深夜給董事會群發了一封郵件,隻一句話:
“我們終於不是隻在DeCk上畫市場空間了。”
那封郵件後麵,附的不是慶功照,而是一張服務器監控麵板的截圖。
流量曲線被拉得很高,紅線穩定在一個“還算健康”的負載區間。
從職業角度看,這一切不過是一個早期項目逐漸進入“有望退出”的軌道。
但從某個更隱蔽的層麵,他很清楚:LeXPilOt也是他這幾年少數幾個真正“從無到有”看著長起來的東西。
他見證了它從第一份pitCh,到第一張&nSheet,到第一批付費用戶,到第一張行業獎杯,再到現在……被邀請上那檔訪談節目。
而支撐起這個項目的,是兩個女孩。
一個在外界眼裡極具攻擊性、懂得如何在資本的語言裡為自己爭取空間的CéCile;
一個看起來安靜、實則鋒利,把憤怒和不甘悄悄壓進條款和規則裡的顧朝暄。
他親眼看著她們從“仰頭去求一筆種子輪”的創業者,走到如今可以在鏡頭前平靜地談“規則”和“風險”的位置。
某種意義上,這幾年的時間,對他而言也構成了一條隱藏的時間軸……
從那年冬天巴黎會所裡,顧姓女孩的側影突然把他記憶裡另一段久遠的影子勾出來開始;
到今天,新加坡這座一切都被安排得妥帖周全的城市裡,他在家宴間隙,站在花園的暗處,看著手機屏幕上那個項目名字被媒體和獎項一次次點名。
屋裡又傳來一陣笑聲。
大概是哪位長輩又提起“婚事”,台上的樂隊懂事地把音量壓低,留給長桌邊那些帶著審視和期待的眼神更多空間。
他低下頭,在CéCile的消息框裡輸了一行字。
起初,打的是一串簡短的職業祝賀,語氣克製、疏離,像每一封發給pOrtfOliO公司的冷靜反饋;
想了想,又按住退格鍵,一點一點刪掉,換成更短的四個單詞:
“PrOUdOfyOUbOth.”
(為你們驕傲。)
指尖懸在發送鍵上停了兩秒,最終還是點了下去。
信息發出去的那一刻,屏幕照亮了他的半張臉,眼底那點光明暗不定,似乎連他自己都懶得去辨彆其中到底有多少是作為投資人的滿足,有多少是對某些舊事的遲來的補課。
他把手機收回口袋,轉身往屋裡走。
玻璃門內側的世界立刻把他重新包裹住……
空調的冷氣、酒精的味道、熟悉的姓氏交織成的權力結構,還有那些關於“該定下來了”的溫和勸告。
周隨安抬起下頜,臉上很自然地重新換上那副得體而疏離的笑,宛若什麼都沒發生過。
隻有他自己知道,在新加坡這個被規劃得極其整齊的夜晚裡,他悄無聲息地為明天巴黎那間錄影棚裡的那兩個人,劃了一個小小的記號——
那既是LeXPilOt走到第三年的一個節點,也是他親手推過的某個籌碼,實實在在落在了彆人的人生軌跡上。
顧朝暄,希望你得償所願,越來越好。
……
錄影棚裡光線很亮。
鏡頭前一切都被修飾得恰到好處,連桌角那枚金屬獎杯都被燈光燙出一圈柔和的暈。
獎杯上刻著英文名字,底座有一行小字:
“年度法律科技創新項目”。
顧朝暄和CéCile並排坐在台上沙發上。
主持人在中間略偏的位置,桌上攤著卡片,麥克風藏在衣領裡,笑容標準、順滑,眼神訓練有素地在兩人之間切換。
前半程的訪談很順利:
從LeXPilOt的起點講起,從兩個女生成立公司的那間舊樓三層,到第一批中小企業用戶,再到她們如何把冷冰冰的條款變成可以被機器讀懂的“風險語言”。
CéCile負責講融資和市場,談她們如何在一眾“更性感”的AI項目中,用一摞摞合同打動投資人。
顧朝暄則在牽扯到“規則”“條款邏輯”的地方補充兩句,語速不快,邏輯乾淨。
直到主持人翻到最後一頁提綱。
“我們今天的節目,談了很多法律、科技、創業。”主持人轉向她,笑容裡帶了一點點刻意放慢的誠意,“NOelle,有個問題,我其實更想從你個人的角度來聽聽。”
“你一路讀法律,後來又做了跟法律密切相關的產品。對你來說,‘法律’這兩個字,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?”
控製室裡的導播給了她一個特寫。
鏡頭貼近,她在屏幕裡微微一怔。
這個問題節目組提前發過來,她也曾在提綱上看過那一行,卻刻意沒去琢磨“標準答案”。
燈光燙在睫毛上,熱意從耳後一路往下滑。
她抬眼,看見遠處黑壓壓的一排機器和提詞器,底下觀眾席稀稀落落的輪廓。
她驟然想起很多年前,警局裡那燈光同樣白得刺眼的走廊。
自己靠在冰冷的牆上,眼眶紅得發疼,喉嚨裡隻有反複的一個念頭:不能就這麼算了。
也想起後來的夏天,老舊小院裡的電風扇吱呀吱呀轉,姥姥把一碗綠豆湯推到她手邊,緩緩對她說的那些話——
“朝朝,天平不會自己保持平衡,它會被人按住,被權力和關係壓彎。
你以前也享受過那些彆人沒有的便利,隻是那時候不覺得不對。因為那不公正,剛好是為你開的門。
今天的痛,不隻是為你同學的,也是為你自己第一次被推到門外……”
那些句子沉在她身體裡的某個地方,在很多個焦慮失眠的夜晚陪她熬過去……
從看守所裡出來,重新起來,她乾過餐飲工作、翻譯、創業,接觸一模一樣的條文、一模一樣的法律解釋,逼自己在每一道習題麵前不往“那一晚”去想。
主持人的問題還懸著。
她輕輕吸了一口氣,先讓自己開口的聲音穩下來。
她沒有直接去碰那些“宏大詞彙”,而是用法語先說了一句:“老實講,我不太敢替彆人定義法律是什麼。”
主持人愣了一下,笑意更認真了些:“不敢?”
“是。”她點頭,換回更順的英文,“法律對彆人來說是什麼,我沒有資格代表他們回答——”
“對有些人來說,它可能是職業,是謀生工具;
對有些人來說,是壓在身上的一套枷鎖;
對有些人來說,它甚至從來沒有真正站在他們這一邊。”
她停了一下,眼神從主持人的臉上移開,微微偏向燈光之外的某個暗處,宛若在對著更遠的地方說話。
“我隻能說,對我自己而言,它是什麼。我姥姥在世的時候跟我說過,世界從來不是‘好人有好報、壞人受懲罰’這麼簡單。你看到的那些不公——家世好的孩子拿到機會,被欺負的人被勸‘算了’——其實一直都在。隻是有的時候,那扇門剛好為你開著,你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。”
“直到有一天,你被擋在門外了。”
“你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:原來所謂的規則、程序、證據,並不會天然向著你。它是冷的,是可以被利用的。你很憤怒,也很不甘心。”
她說到這兒,嘴角勾了一下,那弧度很淡,更似是一種自嘲。
“我十幾歲的時候,有過一次非常糟糕的經曆。”她沒有細講,隻用一句極輕的概括帶過去,“那一次,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懷疑:法律是不是隻為有權有勢的人服務。”
“我當時用的詞很簡單——覺得這個東西‘不乾淨’。”
主持人沒有插話。
現場觀眾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安靜下來,隻剩下燈具運轉時低低的嗡嗡聲。
“那段時間,我很想徹底離開這一套東西。我覺得,如果法律不能保護最脆弱的人,那我學它還有什麼意義?我是不是應該去做彆的,更直接、更有力的事。”
“是我姥姥把我拉回來。她跟我說,真正決定你成為什麼樣的人,不是你讀了什麼書,而是當你知道這個世界不公平之後,你選擇往哪兒走。”
“你可以因為憤怒,去變成另一個利用規則的人;
也可以因為憤怒,走進規則,把那一點點不公記在心裡,讓它變成你堅持的理由。”
“她說,‘正義有時候不是當下的勝利,而是幾十年後你依舊能堅定地說一句:我沒有放棄過。’”
她把那句中文在心裡又默念了一遍,才抬眼,看向鏡頭。
“所以如果一定要給一個答案……”她換成更平實的英語,吐字一字一頓,“法律,對我來說,不是一個已經實現了的東西。”
“它不是時刻都站在我這邊的英雄,也不是冰冷完美的天平。它更像是一條,我自己選的路。”
“這條路上有很多妥協,很多灰色,也有很多我看不慣、卻一時改變不了的事。可唯一能由我決定的,是……在這些選擇裡,我儘量不出賣自己的底線。”
“換句話說,它給我的,不是‘永遠不會受傷’的安全感,而是一種即使在受傷之後,我依然可以問心無愧地活下去的可能性。”
“你可以說這是一個很個人、很狹隘的定義。我不敢保證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足夠聰明、足夠正確,甚至也不能保證我的每一條合約建議,在十年後看起來還完全站得住腳。”
“但至少,到目前為止——”
她停了一下,視線掃過燈光下那枚獎杯,又落回主持人身上。
“我沒有因為害怕麻煩、害怕得罪人,而故意把某些風險藏起來;我沒有因為對方弱小,就默認他們‘自作自受’。”
“法律對彆人怎麼樣,我不知道。”
“我隻能說,對我自己來說,它是我用來跟這個世界講道理的方式,也是我不讓自己變成我曾經討厭的那種人的方法。”
說完這句,她輕輕呼出一口氣。
主持人沉默了一秒,露出一個不那麼“節目化”的笑,語氣也放軟了些:“所以,你在意的,是‘能不能對得起自己’?”
“是。我做不到替所有人伸張正義。很多案子輪不到我來碰。可在我能碰到的那一小塊範圍裡,如果有一天回頭看,我還可以坦然地對自己說……我儘力了,我沒有故意視而不見,對我來說,這就夠了。”
“這大概就是我理解裡的,法律。”
現場響起掌聲。
不是那種熱烈到要把人淹沒的鼓噪,而是一陣從四麵八方慢慢聚攏、持續了好幾秒的、平穩的響動。
燈光仍舊燙得厲害,她掌心卻一點一點涼下來,心跳也從剛才那種失重感慢慢落回胸腔。
她知道,這個答案不會登上哪本教科書,也不會被寫進什麼“成功創業者語錄”。
它甚至不夠漂亮,不夠樂觀。
可它很乾淨。
而對她而言,這就夠了。
……
錄影結束的提示燈熄掉時,棚裡的掌聲還在往回收。
主持人起身同她們握手,製片人過來道謝,工作人員一一上前摘麥、撤設備。
現場的燈光一點點暗下來,隻剩頂上幾盞工作燈,把整片空間照得溫柔了許多。
CéCile先一步被拉去跟製片聊後期宣傳的細節,PR團隊在旁邊插話,約她們下周拍一組補充的照片。
顧朝暄從沙發上站起來。
她走到後台的長桌邊,把手上的話筒發射器和耳返一件件解下來,遞給工作人員。
指尖剛離開那團線纜,手機就輕輕震了一下。
她低頭一看。
鎖屏界麵上,一條新消息躺在最上麵。
【顧朝暄,我來巴黎了。找不到路了。快來接我回家。】
她愣住。
那一瞬間,好像有一陣看不見的風,從胸口直直往上衝;先是酸,然後是熱,最後堵在喉嚨口,叫人連呼吸都慢了半拍。
她盯著那行字,反應甚至比法庭口頭辯論還慢半拍……先確認發件人,再確認那幾個字是真的不是幻覺。
屏幕上那個備注名穩穩當當躺著,熟悉得不能再熟。
她指尖微微一抖,才回過神來,解鎖,點進對話框。
她的第一反應並不是“你怎麼來了”,而是很久以前那句:你再等等我。
現在,有人把那句話,從遠遠的另一頭,原封不動地丟回她手裡。
她盯著輸入框看了兩秒,指尖飛快打出一行字:
【給你的地鐵圖小冊子呢?】
幾乎是秒回。
【丟了。】
緊接著第二條跳出來,語氣熟悉得讓人牙癢:
【快來接我。】
【要不然真丟了,有你哭的。】
她笑出聲來。
笑意來得太快,快到把方才節目裡那些沉重詞句都衝淡了一截,連肩膀上的緊繃也一下子鬆開。
後台有人喊她名字,是節目組的小姑娘來問她要不要喝水。
她連忙擺擺手,隨手把桌上的資料和獎杯往CéCile那邊一推。
“這些——”她一邊塞,一邊利索地交代:“獎杯你幫我先收著,媒體聯絡那邊我晚點回郵件,BP的更新版本在共享盤,回去看一眼就好。”
CéCile被她推得連連後退半步,抱著一摞東西,有點莫名其妙:“等一下,你乾嘛去?”
顧朝暄已經把外套從椅背上扯下來,單手披到肩上,另一隻手抓起包,腳下幾乎是半跑著往門口去。
臨到門邊,她停了一瞬,回身朝CéCile那個方向揚了揚下巴,眼尾還掛著剛才沒收住的笑,聲音帶著一點從未在董事會上出現過的輕快:
“我要去——”
她刻意頓了頓,讓那幾個字落得鏗鏘清楚:“把某個幼稚鬼帶回家。”
CéCile先是一愣,隨即反應過來,嘴角飛快揚起:“BOnCOUrage!(加油!)”
又在她身後補了一句:“記得明天早上九點還有跟M家的Call!”
“知道了——”顧朝暄回頭應了一聲,整個人已經被出口那道門框吞掉一半。
……
完結了。
明天開始更番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