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喝得克製,卻一杯不落,默許了這場無聲的試探。
到後半程,邵沅的話漸漸多了起來,情緒也鬆動了,態度從鋒芒轉為鄭重,不再是年輕時競爭者的敵意,而是站在她這一側的確認與警告。
他說:
“我就知道你對我們家顧朝朝不安好心,我不管你惦記她惦記了多久,秦湛予,我隻有一句,那就是你這輩子都彆辜負她。你這輩子隻能顧朝暄不要你,輪不到你把她丟下,知道嗎!我不喜歡你,這話我不裝;但她喜歡你,這也是真的。所以你要是敢讓她摔一次——秦湛予,我會跟你拚命!”
顧朝暄坐在一旁,看得跟聽得很清楚。
她知道,那些酒不是衝著勝負去的,而是出於一種笨拙卻真誠的保護。
秦湛予顯然也明白這一點,所以他沒有回避,沒有反擊,隻是接下了這份分量。
飯局結束時,夜色已經很深。
有些關係並沒有因此緩和,但也不需要。至少在那一晚,幾條原本分散的線,在她身邊短暫地彙合,又各自回到軌道上去。
……
飯局散得很晚。
回程的車裡,秦湛予一直沒怎麼說話。
不是醉得失態那種,他隻是把平日那層端著的殼卸下來,眼神比平時更沉,呼吸更熱,肩背也鬆了。
顧朝暄把他扶進公寓,燈一亮,他站在玄關緩了兩秒,視線跟著她走。
她去廚房倒水,他也跟著走兩步,又停住,扶著門框,安靜得過分。
進臥室時他已經有點發沉。
她讓他坐到床沿,幫他把外套脫下來搭好,又把水遞到他唇邊。
秦湛予喝了兩口,喉結一下一下動,像把火壓回去,可那點酒勁兒把他的克製磨薄了,眼底浮著一點潮,直勾勾看著她。
她剛想把杯子放回去,腰就被他抱住。
他把臉埋在她腹前的衣料上,呼吸悶悶的,熱意透過布料燙得她一顫。
顧朝暄想推他起來,又被那股重量和倔勁兒壓住……醉了的人不講道理,偏偏又像小孩一樣委屈。
她低聲歎氣,手抬起來摸了摸他的頭發,指尖剛落下,他就更緊地抱住。
“顧朝暄,我不會辜負你。這輩子都不會。所以你彆丟下我。”
他沒抬頭,抱著她的腰不放,臉埋在她小腹前的衣料上,像要把這兩年的空缺全補回來。呼吸一下一下很沉,帶著酒意的熱。
他還不滿足,鼻尖在她身前輕輕蹭了蹭,跟小動物認領地盤似的,貪戀得明目張膽。
顧朝暄低聲:“我知道。”
他悶在她身上,聲音嗡嗡的,帶點委屈:“你是不是在哄我?”
“沒有。”
“那你怎麼從來不說你愛我?”
顧朝暄笑了一下,明顯是懶得跟醉鬼講邏輯。
她抬手捏了捏他的後頸,語氣放軟:“我愛你,聽到了沒?秦湛予,我喜歡你……想跟你一輩子。”
這句話像按下某個開關,他終於抬起一點頭,眼尾還有點紅,笑得很滿足。
下一秒又開始得寸進尺,黏得理直氣壯:“有多愛?”
顧朝暄垂眼看他:“那你又有多愛我?”
“……愛到你一皺眉,我就心慌。愛到我明知道自己不該這樣粘人,還是忍不住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
“那我們結婚,好不好?”
顧朝暄沒說話,不是拒絕,也不是躲,她隻是一下子被這句話戳住了。
他看著她不動,又問了一遍,語氣放得更軟,像在哄,又像在求:“顧朝暄,嫁給秦湛予,好不好?”
她還是沒立刻接話,隻是垂著眼,唇角壓著一點笑意。
秦湛予忍不了,他向來不愛解釋,此刻卻被酒灌出了話癆毛病,急著把自己全部攤開給她看。
“我在北京都弄好了。該走的流程都走了,能準備的我都準備了……婚禮、日子、你想要什麼樣的都可以改。你隻要點個頭就行,我們回北京辦。”
顧朝暄笑了一下,那笑裡帶著她慣有的壞心眼,給自己找個輕鬆點的出口:“那你仕途不要了?”
這句話一出,秦湛予也笑了。
早就想過千百遍,答案都排好隊等著她問,連停頓都沒有。
“不要了也行。”他很平靜,甚至有點理所當然,“沒你重要。”
她想罵他衝動,想提醒他現實,想把那股熱度壓下去,可秦湛予就那樣看著她,眼神又沉又直,把自己最後一點驕傲也放在她掌心裡。
她嘴上還是不饒人,伸手在他肩上推了一下:“傻子。”
罵完,她又忍不住笑,笑裡有點酸,也有點熱。
她低下頭,額頭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。
“顧朝暄,你學法的,你比我更清楚,當年的事是傷人案子那條線,性質擺在那兒,不是毒品、不是涉黑涉恐、也不是危害國家安全那種紅線。組織不會因為這個攔我結婚,最多就是按流程問清楚、把材料補齊。”
“也不會影響我的仕途,頂多就是以後有人拿這個當由頭問兩句、翻翻檔、卡卡手續,或者背地裡嚼幾句舌根。但那是他們的事,不是你的錯。我該走的流程我走,我該扛的壓力我扛。你彆先替我退,你隻用告訴我: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往前走。”
看他那副認真勁兒一點沒鬆,顧朝暄反倒先敗下陣來,嘴硬歸嘴硬,還是把心裡那堆刺一根根擺出來。
“行。”她抬了抬下巴,先把醜話說在前頭,“那你不許嫌我糟糕。我不會遷就你的。我不喜歡的事一堆,壞習慣也多,脾氣也不好……還自私、自利,很多時候我隻顧自己舒服不舒服。”
“那就彆遷就。”他低聲說,“你本來就不用學著討好誰。”
“我回去就開始辦,得快點,”他說著又看她一眼,“辦完之後,給我個小顧朝暄好不好?最好像你,凶一點也行,反正我哄得住。”
“……不要。”
“那換個版本,小的秦湛予。”
“不生。”
“你該不會打算讓我這輩子……沒兒沒女吧?以後誰給我們兩個老頭老太太送終,嗯?顧朝暄。”
“……你有毒。”
“所以需要你解啊。”
“……”
“顧朝暄。”
“乾嘛。”
“愛不愛我。”
“愛。”
“不算。”敷衍。
“……愛你。”
“彆說得太順口。說順了,我怕你哪天拿來哄彆人。”
“……你有病。”
“怎麼?”他抱著她,語氣卻明顯沉了半分,“現在連哄我一句……也不願了?”
“秦湛予!”真幼稚。
“嗯。”
……
陸崢這兩年往外事那條線走了。
他從前在政策研究室,習慣的是把一件事拆成材料、口徑、風險點,寫進紙裡送上去;而外事則是把同一件事放到燈下,所有人都看著……站位、表情、措辭、節奏,連沉默的時長都要算進成本。
兩年下來,他身上那股“坐得住”的氣質更沉了些。
那天他剛從東三環的涉外活動現場出來——一場閉門的圓桌磋商,地點選在使館區附近的會所式會議中心,門口車牌一排排停著,保安的目光比冬天還冷。
會議結束得不晚不早,天色已經壓下來,路燈一盞盞亮起。
他沒回單位,也沒回家。
陸崢上車後隻讓司機繞開晚高峰最堵的那兩條路,車子沿著長安街往西走,車窗外的霓虹一截一截往後退。
手機屏幕亮了幾次,他沒急著看。
他要去找程嶼。
程嶼和陸崢認識太久了,久到很多人以為他們天然就站在同一邊……同樣的出身、同樣的教育路徑、同樣的“會算賬”的本能。
陸崢也一直這麼以為。
所以當他第一次聽見“程嶼為了一個女孩跑到意大利、跟家裡對抗”的時候,很震驚。
那個女孩陸崢見過,是北外的學生,和他們那群人差得太遠。
不是能力差,而是生活的底色差。
她的世界裡沒有“家裡一句話能解決的手續”,沒有“一個電話就能調來的資源”,更沒有那種從小被告知“你天生就該站在更高處”的底氣。
她讀書、打工、攢學費,行事規矩克製,跟任何一個知道自己沒有後路的人那樣,把每一步都走得很謹慎。
程嶼起初也不過是圖新鮮。
他見慣了那些被圈子包裝出來的漂亮與聰明,見慣了“適配”的禮儀與算計,突然遇上一個會因為一頓飯的錢認真和他講清楚的人,會因為一句玩笑立刻拉開距離的人,會在他靠近時先把自己的界線擺出來的人——他反而被勾住了。
那種被拒絕的感覺對他來說太陌生,陌生到猶如某種刺激,逼得他一次次往前試探,不信邪似的非要證明:我想要的東西,怎麼可能拿不到。
程家很快就知道了。
在他們這種家裡,感情從來不是“私事”。
一個名字出現在誰的車裡、誰的行程裡、誰的朋友圈裡,背後都會被自動翻出一整套背景:她家裡是做什麼的,她將來要走什麼路,她有沒有可能帶來麻煩,她是不是“能管得住嘴、能守得住規矩”的那類人。
北外學生這個身份聽起來體麵,可在程家眼裡依舊不夠,不夠穩、不夠安全、不夠“對等”。
於是最現實、也最常用的辦法被擺上台麵:錢。
程家在程嶼還沒來得及把人往自己的圈子裡帶之前,就已經把“處理方案”做得滴水不漏,錢給到位,理由給得體麵,台階給得足夠高。
對一個二十出頭、還在校園裡掙紮的女孩來說,那筆錢幾乎等同於一次命運的改寫:可以不用再為房租發愁,不用再算每個月的生活費,不用再為了獎學金把自己逼到極限。她拿了。
她拿錢這件事本身並不肮臟,她隻是太清楚現實。
知道自己和程嶼不是一條路的人,她更知道自己一旦被卷進程家那種龐大的體係裡,代價可能不是一段感情,而是一生的麻煩。
她以為這就是最理智的結束:拿了錢,離開,彼此體麵,各自回到該待的位置。
她走得很快。
選了意大利……可能是她的專業方向,可能是早就計劃好的交換項目,也可能隻是因為那是程家一時夠不著、也懶得追得太緊的地方。
女孩以為隻要離開北京,離開那套熟悉的規則,她就能把這段關係埋掉。
到底低估了程嶼。
程嶼知道真相的那一刻,先是靜得可怕。
他不是傷心那種靜,是一種被當頭扇了一巴掌後的冷。
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,自己在彆人眼裡並不是“一個人”,而是一套可以被結算的籌碼;而那個女孩,在他家人眼裡也不是“喜歡不喜歡”,隻是一個可以用錢買走的變量。
他在那一瞬間做了一個陸崢永遠都不會做的選擇。
他似被點燃了一樣,直接追了出去。
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冷靜下來,陸崢也那樣想的,畢竟程家一句話就能斷他的卡、封他的衡廬、名下的房產、收他的資源,讓他明白“離開家族你什麼都不是”。
可程嶼偏偏在那一刻把“什麼都不是”當成了籌碼,拿來下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