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址是程嶼發來的,隻有一串門牌號,連一句多餘的解釋都沒有。
車停在小區門口時,陸崢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:地段不差,樓體也新,門禁和保安都規整。
電梯上行,數字跳動時發出輕微的蜂鳴。
陸崢走到門前停下,抬手敲門。
裡麵隔了兩秒才有腳步聲。
門開的一瞬間,陸崢先看見的是程嶼的衣服。
他沒穿以前那些一眼就能看出價位的名牌外套,也沒戴那塊總在燈下晃人眼的表。
黑色羊毛大衣很普通,領口略舊,裡麵是深灰高領毛衣,整個人乾淨利落得把多餘的裝飾全摘掉了。
瘦了些,但精神狀態不差。
眼睛很清明,甚至比從前更穩,那種“我不缺、我隨便”的輕佻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現實磨出來的沉靜。
你說不出他哪裡變了,可你就是能看出來:他已經不靠“外殼”撐著自己了。
陸崢一時竟說不出感覺。
像見到一個熟人,卻又像見到一個從彆處走回來的人。
程嶼側身讓他進門,語氣平平:“你來了。”
屋裡很暖,暖得有點過分。
客廳是極簡風,沙發、茶幾、落地燈,擺放規整得像樣板間。
可那種“有人生活過”的氣息又隱約在……玄關鞋櫃裡有一雙女式拖鞋,顏色很淡,被收得很整齊;餐桌角落有一隻白色馬克杯,杯身印著一行不太顯眼的英文;窗台上擺著一盆綠植,葉片偏軟,似乎被人認真養過,又被一段時間的疏忽拖垮。
這房子顯然被“準備”過。
而“準備”的對象不是眼前這個人。
陸崢目光停了一秒,淡淡問:“你住這兒?”
“暫住。”程嶼答得很乾脆,“我沒地方去,也不想去彆的地方。”
陸崢沒接話,隻把外套脫下搭在椅背上,視線掃過客廳那麵落地窗。
窗外是北京冬夜的燈。
程嶼從抽屜裡拿出煙盒和打火機,抬了抬下巴:“抽嗎?”
陸崢沒有拒絕。
兩個人站到落地窗前。
玻璃很乾淨,倒映出他們的影子。
一個還是那副沉穩從容的姿態,一個卻像被削掉了所有多餘的鋒芒,反而顯得更直。
火苗亮起,煙被點燃。
程嶼吐第一口煙的時候沒有刻意做出什麼姿態,隻是很深很慢。
“差不多一年。”陸崢開口。
“差不多。”程嶼看著窗外,語氣很平,“你還是老樣子。”
陸崢沒否認。他彈了彈煙灰,終於問出那句更關鍵的:“這套房子……還在?”
程嶼“嗯”了一聲,“掛在她名下。程家沒動。”
“沒動?”陸崢重複了一遍。
程嶼嘴角牽了一下,“他們為什麼要動?動了反而顯得他們在意。留著更好……像一枚釘子,釘在這兒,提醒我以前做過什麼。”
陸崢的煙停在指間,沒再往嘴裡送。
他當然明白程嶼的意思。
對程家那樣的體係而言,收回一套房子太容易,容易到毫無意義。
更何況,房子掛在女孩名下,法律上乾乾淨淨,真要動,反倒要留下痕跡,要解釋、要“費口舌”。
他們不屑。
他們更擅長的是另一種處理:讓你知道你留下些什麼,讓你知道你“給出去”的東西其實也隻是他們允許你給出去的那一部分。
陸崢沉默了片刻,煙灰在指間一點點攢長。
他把那截灰輕輕彈掉,宛若在把心裡那點沒說出口的情緒也一並彈開,才問:“你怎麼回北京了?”
程嶼沒有立刻看他,“拿些證件。”
“什麼證件?”陸崢順口接了一句,隨即又意識到自己多問了。
程嶼抬手吸了一口煙,吐出一線薄霧:“學曆材料,還有一些以前留在這邊的原件。後麵要用。”
陸崢點點頭。
他沒有再追問“用來乾什麼”,但心裡那條邏輯鏈已經自然而然接上了。
程嶼這類人,一旦開始把“原件”“手續”“後麵要用”說得如此確定,通常意味著他不再隻是“賭氣去國外躲一陣”,而是準備在那邊把路真正走出來。
不是回頭求饒的路,是另起爐灶的路。
陸崢又看了他一眼。
這刻,他想起第一次給程嶼打視頻的那晚。
也是冬天,還是深夜。
他那時剛結束一個材料會,回到家,手機亮起時他以為是哪個同事又要改口徑。
接通才發現是程嶼。
畫麵裡的人靠在一張很窄的床邊,背景是一間小得過分的屋子:牆皮有點潮,燈光發白。
程嶼卻完全沒把那環境當回事,甚至還笑了一下,說“挺好,安靜”。
陸崢當時就蹙了眉。
那不是程嶼該過的日子,或者說,那不是他們任何一個人習慣看見的“代價”。
他掛斷後沒多想,直接讓人往程嶼卡裡打了一筆錢。
數額不算誇張,但足夠他換個更像樣的住處,至少不用把自己塞進那樣一間潮冷的盒子裡。
第二天,錢原封不動退回來。
備注短得刺眼:彆這樣。
陸崢盯著那三個字,心裡竟有一瞬間的彆扭,原來曾經習慣用錢把事情按平的人,已經不複存在了。
竟跟顧朝朝有點像。
隻不過,顧朝暄是為了自己不被拖回舊的秩序;程嶼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秩序的附屬品。
一個是把自尊當作護身符;一個是把自尊當作贖罪的憑據。
可歸根結底,他們都在做同一件事,在現實麵前,把那口“我還是我”的氣,死死咬住。
想到這兒,陸崢下意識深吸了一口煙。
煙氣從喉嚨一路壓進胸腔,帶來一點短促的刺痛。他緩慢吐出,聲音比剛才更低,卻更直接:“值嗎?”
程嶼終於側過臉看他。
“你問哪件?”他反問,語氣很輕。
陸崢沒有閃躲:“跑去意大利,跟家裡掰成這樣。還有……”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這套被準備給彆人的房子,“把自己弄成現在這樣。”
程嶼笑了一下。
“陸崢,你沒有一刻為了顧朝暄放棄一切的想法嗎?”
陸崢呼吸一滯。
他指間的煙停在半空,煙頭那點紅亮了一下,又暗下去。
窗外高架的車燈一串串滑過,玻璃上映出他短暫的失態。
程嶼沒催他答。
他隻看著陸崢:“你有。並且這個念頭——不是一次,對吧?你在很多個夜裡都想過。想過把那套你熟得不能再熟的秩序扔掉,想過帶她走,想過隻要你點頭,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。”
陸崢沒說話。
沉默就是默認。
“坦白說,我以前真覺得你挺傻的。”
“顧朝暄有什麼好?”程嶼偏了偏頭,語氣帶點當年的輕慢,“你活到這個位置,什麼沒見過?什麼樣的姑娘不往你身邊靠?你偏偏把自己收得跟一口井似的;你為她布局,替她把路上那些坑一個個繞開,現在還跟彆的男人在一起,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東西被你在背後按平。”
“我以前以為我不會變成你,也不會變成秦湛予那種人。我以為我能瀟灑,能抽身,能把感情當成一段可控的插曲,不合適就結束,難看就翻篇。”
他抬眼看陸崢,眼神清亮得有點刺人。
“可後來我發現不行。”他輕輕嗤了一聲,嘲自己,“一想到那個人要徹底脫離我的世界,想到以後她的日常、她的未來、她的每一個‘我很好’都跟你沒關係了。你連問一句都顯得多餘。我就感覺……胸口被人一下掏空。空得發冷,空得你站在原地都不知道該把手往哪兒放。”
“不甘也好,占有欲也好,或者就是我那點自尊在作祟,反正那一刻我知道,我做不到不在意一樣轉身。”